在瘟疫大流行裡死去的香港電影,以及法治與自由

A man wears face mask to protect himself from possibly contracting the coronavirus COVID-19, in Hong Kong, Wednesday, April 15, 2020. (AP Photo/Kin Cheung)
圖片來源:AP

作者/獨立評論

文/紅眼

中國新型冠狀病毒疫情持續逾 4 個月,死亡陰霾擴散全球,再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區。與中國大陸僅一關之隔的香港,雖然名義上自治自主,其實早已沒有獨立行政權,無法像鄰近的台灣、朝鮮等主動「封關」抗疫。災情蔓延時,香港首當其衝受到波及,經歷了恐慌、疑慮、憤怒、混亂與不安,繼而面對著抗疫日常下的漫長等待和迷失。除生活習慣翻天覆地改變,這個城市裡,隨著瘟疫而不幸死去的,還有曾經享負盛名的香港電影。

▎電影院關閉,娛樂產業蕭條

本文執筆時,全港大小戲院仍因應政府禁令暫停營業,相對澳門賭場關門抗疫 14 天,香港戲院長達(至少)一個月的停業自肅,同樣充滿了其象徵意義。疫情於年初爆發早期,戲院已被視為染疫高危場所,院方以安全為由,規定觀眾入場必須佩戴口罩和測量體溫,算是最早實施防疫措施的行業。同時,由於入場觀眾人數大減,原定上映的新片不斷延期,當中亦包括好幾部入圍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候選作品,到得獎名單出爐那天都仍未上映(有些反而先在台灣上映)。

後來,疫情開始在歐美國家迅速擴散,香港每日新增確診個案則在10宗左右,相對不算嚴重。學校停課,政府部門在家辦公,戲院則繼續營業,由「攝位」小片撐起低迷映期,電影公司也如常舉辦接下來的大型媒體場。但踏入3月,媒體場首先失守,有出席者確診染疫,同場的媒體從業人員眾多,各家新聞機構都大為緊張;未幾再傳出從外國回港人士於自律隔離期間「逃出去」看電影,更令坊間一度恐慌,而戲院的社區爆發風險已不能忽視。

於是,戲院率先被政府敕令「封關」,於3月下旬先停業 14 天,又再延長 14 天。剛於3月底上映的電影,例如來自泰國的《無痛斷捨離》,上映還不到3天,便處於映期持續,卻沒有戲院營業的尷尬局面(截稿後,政府頒令停業期再度延長 14 天至 5 月 7 日)。

由於戲院停業,電影公司亦被迫暫停一切宣傳活動,相關員工以及連鎖院線的前線工作人員,

如今都需要放無薪假,甚至出現裁員潮。同時,電影拍攝進度全面休止,原因是政府推行的「限聚令」,不只限制餐廳人數,連開鏡拍戲都受管制,劇組根本不能開工。明星演員尚可養尊處優,待在家裡自拍直播,但不少幕後工作人員,都面臨失業和零收入窘境,部分無法在這一行無限期等待,被迫要在艱難時勢下「轉工」另尋出路,或接下其他臨時工作,支撐日常開支。

於觀眾層面,戲院高危,無電影可看,可能只是暫時缺乏某種消遣活動,反正仍可待在家中追劇看Netflix,但電影業與一個城市的關係,從來並非單單只是娛樂。戲院文化本身就是香港流行風俗與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廣東話常說「行街、睇戲、食飯」三大消費活動,入戲院和吃飯同樣重要。曾經歌舞升平的不夜城市,自我有記憶以來,戲院就不曾試過停業關燈,慘淡蕭條。

翻查歷史,未有香港(英國未向清朝簽定租借新界條款)之前,香港其實就已經有戲院了,對

上一次的大規模停業,不是六四、六七暴動,真有可能追溯到二戰時期的淪陷歲月。

▎與病毒同時橫行的惡權惡法

用二戰日治時期的淪陷生活對照今日香港,份外應景。疫症之下,面臨全面死亡的的電影行業,正好對照了這個城市的自由與法治之死。去年因為《逃犯引渡條例》觸發反送中運動,為推倒威權惡法抗爭多月,事件尚未告一段落,轉眼間疫症出現,惡法則捲土重來,戲院關門只是小事,行防疫之名,打壓為實的「限聚令」變相容許一切未經司法程序的執法懲處,隨意票控甚至拘捕市民。香港進入鐵幕管治時代,如今的香港警察,比起昔日惡名遠播的日本皇軍已經不遑多讓。

儘管有人認為,就是太講究個人自由,才會導致防疫失效,於非常時期犧牲部分人權,是勢所難免的,所以自由與法治之死,就跟市道蕭條下死去的電影業般無可厚非,合情合理──才怪。香港政府一方面因政治考慮,至今仍未完全關閉內地口岸,堅決不封、不談、不回應;另一方面卻藉著疫情告急緊急立法,以各種形式限制人群聚集、禁止商業活動。結果警員巡查食肆,鎖定目標不斷票控同一間支持反送中運動的「黃色餐廳」,有「黃色組織」自發捐贈物資給市民時,被警方以人群聚集為名掃蕩及拘捕。不公義的執法情況遍地皆見,其實就是騎劫抗疫,偷換概念剝奪公民自由。

尤其今日香港,類似的概念轉換特別招人反感,不是說防疫措施出錯,問題是什麼時候推行,及如何推行。當抗疫與抗爭在這個城市同時發生,就更體現到執法機關的政治打壓和威權管治手段何其陰險,甚至在近日拘捕多名民主派人士,趁亂進行政治清算,將名存實亡的自治體制一再被鞭屍。

▎「後反送中」的疫中自救

過去一年香港黃藍政見分明,常見「攬炒」一字,意即同歸於盡,本身是指示威抗爭影響日常商業活動,抗爭者認為民主自由既失,經濟與民生等棄不足惜,無懼攬炒。全球大流行的世紀瘟疫,像你向天許願,然後天上還願丟下一顆隕石。無論是電影、餐飲、商貿、旅遊、教育,以至專攻內地客的藥房和奢侈品零售,都連同此地的自由和法治同時死去。

最佳例子是,過去數周每當傳出警員確診的消息,網上都有連番歡呼慶祝,視警員染疫為天譴報應,放諸全球罕有,市民涼薄並非沒有原因。

香港疫情爆發得早,卻不至於死傷嚴重,其實,關鍵就是去年這一場不可逆轉的社會抗爭。經歷反送中一役,普遍香港人都不再相信政府,甚至心生憎恨、敵意,更不會信服跟中國關係友好的世界衛生組織WHO指引,而是引17年前SARS肆虐的經驗為鑑,不敢輕視疫情,衛生意識相對較高。

事實上,就在全城都開始搜購及佩戴口罩之際,特首林鄭月娥在最初兩個月,仍然堅持疫情可防可控,拒戴口罩,還把WHO指引掛在嘴邊,為北京政策護航。而目前每日確診人數逐漸下降,香港政府即一再聲稱嚴格執法和防疫禁令行之有效,自然不會承認自己朝令夕改,毫無建樹,反而是由於民望破產,迫使人民自律自救,才能阻擋疫情擴散。

還有一點,去年反送中後,香港在內地官媒的主旋律報道下,已成為港獨勢力壯大的暴徒城市,不宜久留,疫症未爆發時,訪港內地遊客早已大幅減少,購物商場水靜河飛。到爆發初時,雖然邊境相鄰而沒有封閉口岸,但內地民眾出國避疫,都因為政治動盪而不選擇香港,改往日本、韓國,星馬泰和歐洲等地。今日全球確診人數連日攀升,香港的不幸中之大幸,某程度是去年抗爭者用血汗換回來的。

▎起碼,我可以陪你走過這條隧道

總會想起《香港製造》裡面,有三個街童在墳場中呼喊失蹤女子,尋找其亡魂的畫面。90 年代,大家沉迷於解讀陳果晦澀的政治隱喻,認為有戀殖痕跡,是呼喊著香港人的身份。來自香港電影最為璀璨蓬勃時代的叫聲,那麼悅耳而遙遠。但這個畫面今日成了現實,隱晦的比喻,是活生生的年輕一輩。

或者,躁動不安的日子裡,香港電影與政治的關係更見密不可分,同生共死。因應疫情嚴峻,今屆金像獎已表明取消頒獎禮,改為網上直播。無疑是相當重要的一年。但意義不在於行禮如儀走過紅地毯的星光熠熠頒獎禮,而是短短數分鐘的一條預告片。幾位本地電影人重新剪接,輯下過去一年幾部入圍作品的畫面和對白,讓眾聲重疊,彷彿共同呼喊著時代:「你有見過人突然之間變成動物嗎……人,不是應該生為自由的嗎?」「機會不是留給努力的人嗎……如果我們已經很努力,這個世界還是沒有變更好,怎麼辦?」「懦弱的不是他,還有你,還有我……所以,你要相信自己是最好的……遇見到不公義的事情,我一定要站出來。」「只要還活著,就會有希望……宇宙滅亡之後會怎樣……只有你贏了,我才不算輸。」

「可能我沒辦法陪你一輩子的,但起碼我可以陪你走過這條隧道。」這是電影的對白,也是電影為一座城市所做的見證與想像。香港電影或將死去,但電影人無論有意無意,都在冥冥之中為動盪時代做了註腳。其實《金都》在哪裡?「金都」就在發生831事件的太子地鐵站對面,《掃毒2》那輛殺進了地鐵站的車,車牌號碼就是831。而你又知不知道最恐怖的《犯罪現場》在哪裡?我們都知道。歷史和真相會被抹走,但電影在這一年上映,它存在過,它的時代意義就在。

預告片的最後一個畫面,來自紀錄片《戲棚》即興拍下的經典一幕。導演卓翔走訪兩年,就為紀錄香港傳統即將沒落的戲棚文化,烈日當空之下,有工人在棚上搭起一面迎天翻飛的大旗。旗上寫著:風調雨順。

電影拍攝時一切尚未發生,誰會想到這一面旗,正代表著今日一個時代的期許。疫情散去之日,尚在人間,香港電影會以怎樣的姿態復活?我想,可能是一個再無中港合拍片,無警匪片,無錢可賺,不再利潤豐厚的行業,卻可能換來一個更有政治抱負,有著更深刻的傷痕記憶的新時代。

城市黑暗,電影是光,是時代的燈。有燈就有人,念念不忘。當我們在談論電影的時候,我們一直都在談論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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