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英夢因疫情泡湯,讓她發現台灣不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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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arah Li/換日線專欄

「也許這是命運在告訴你,你把人生的藍圖想得太小了。」當我在英國求職處處碰壁、連打工都因疫情而泡湯時,一位西班牙朋友對我這麼說。

我們認識的時間,大致就是我待在國外的長度──一年又 6 個月。她一路看著我從新聞所畢業、搬到倫敦找工作,目睹了我眼神中的期待,由明轉暗,不再大膽地計畫著未來,而是保守地評估現況。

這次聽說我即將回臺,她真切的說:「我覺得待在英國反而侷限了你,你的專長是寫國際報導,所以你需要繼續走出去,告訴大家這個世界其他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當下聽到這番話,深深佩服朋友安慰人的功力,她總是能在最壞的情況裡,仍以正向的的角度看事情,懂得如何在黑暗裡,找到讓陽光透進來的縫隙。

我自己倒是沒這麼樂觀。雖然許多讀者認為我貌似「身心受創」,帶著傷痕累累的心,對英國感到憤恨不平,但其實在我訂下機票的那一刻,並沒有過多的傷感與挫敗,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畢竟在倫敦這個高物價的城市生活,遲遲找不到工作,都快天天以啃「吐司」度日了,再戰下去,「堅持」恐怕會被貶為「固執」,再一路慘跌為「愚昧」。

而我評論的一直都是英國疫情控制欠佳、情勢混亂的事實,並因此加劇了外籍人士求職的困難性,而當生活過不下去,這個國家當然也就沒有值得我留戀的地方,而非認為它一無可取。

總而言之,我其實早已相當理性的分析自身處境,準備好向現實低頭了。不過近期在撰文的過程中,也順道替自己整理了思緒,無奈的心境又有了些轉變,突然發現上述朋友講的一點也沒錯。由環境所築起的高牆,確實礙眼地矗立在我面前、堵住了前方的去路,但阻止我追求夢想的卻不是這道障礙本身,而是那個不願繞道而行的自己。

從臺灣啟程

出國前的我,在剛踏入職場時,極為茫然。提到短期目標或未來期許,是可以稍微列舉一二,但常常虎頭蛇尾、三分鐘熱度,因為動力不足、老是三心二意,考慮東、考慮西,盤算著哪一個職涯選項「利大於弊」的總積分最高,鮮少以「我喜歡什麼、我擅長什麼」為出發點來思考、做取捨,因為答案,恐怕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甚至,我打從心裡覺得,或許我根本沒有明確的喜好。縱然有「相對較喜歡」的領域,只要在嘗試過後,發現有哪裡稍微不對勁、不如預期,就會默默在心裡與之劃清界線、打退堂鼓。也經常以他人為標準,來預設自己三五年後「可能」想成為的模樣。

後來我才明白,那不是缺乏熱情,而是不夠認識自己的強項、對自身能力沒自信,也搞不清楚到底要什麼。人生著力點不明,導致生活使不上力、少了成就感,自然常常感到「沒勁」;而這份持續在內心攪動的不適感,當時被我自己解讀為「不安於現狀」,累積多時,才有了遠走高飛、自我探索的念頭。

原來,「有夢想」是這種感覺

剛來到英國時,我單純想「把書念好」、好好進修,但很幸運地,在整個求學歷程中,我不但扎扎實實地重新認識自己,更找到了真正想追求的專業。

在新聞所的各項課程中,其中一科是「專題寫作」(Feature Writing),簡單來說,就是以人物故事為主軸,與特定議題做結合的深度報導。本就喜歡從事專訪的我,完完全全地愛上了這塊領域,從研究議題、實地採訪,到運用文字創造篇幅,無一細節不令我著迷。

其中,教授對寫作尤其講究,會要求文章的段落架構及開頭敘事,要絕對流暢、引人入勝,跟我以往學到的短篇報導很不一樣,也不斷被教導該如何「把故事說好」。隨著一次次的練習,我漸漸掌握到一點竅門,在他人的肯定中獲得成就感,也在指教中得知確切能加強與進步的地方。於是我開始大量閱讀、操練文筆,由仿效開始,再一點一滴累積出自己的敘事風格。

奇妙的是,當我越投入、越感覺身體裡某部分的自己,正從沈睡中被喚醒,像是生鏽的齒輪,在停擺許久後再次恢復了運轉。我從來沒有這麼熱切地渴望替自己爭取一樣東西,而這份被攪動的感受,不斷衝擊著我的神經,直到某天,我才豁然開朗,明白那是「夢想」在我裡頭發酵的化學反應。

我立定心志的心中宣示:「我想成為一名國際記者,撰寫英文專題報導。」

「再怎麼樣也要拿到入場門票」

於是,我開始認真研究該如何達成目標,迫切想進入媒體實習。然而,當一項項機會都毫無下文時,我其實已有所感──以現階段的我,要在英國當記者簡直是異想天開。第一,寫作能力再突飛猛進,都得與大票母語人士競爭,達到近乎「文法零瑕疵」的程度;第二,在工作簽證有期限的情況下,無論正職或長期實習,英國媒體皆不協助延簽,除非夠資深、擁有無可取代的專業,錄取機會微乎其微。

接著就是眾所皆知的劇情──新冠肺炎爆發,眼看情況越趨崩壞,我一時之間慌了,逐漸建立起來的「方向感」,在一夕間被「打回原形」,下意識地,我拋下了對專題報導的熱情,再次評估起各種現實因素。首先,英國月薪是台灣的兩倍,以還貸款的速度來說,在國外工作肯定較快,能減輕經濟壓力。且工作幾年再回國的職場競爭力,也比僅僅一張畢業證書再高出一截。

「做什麼都好,能先留下來再說」,我對自己這麼說,並轉向非記者的工作,汲汲營營地搜尋著願意提供延簽的公司,從業務、行銷、公關、到行政,即使大部分都在招募經理階級的人才,我還是不厭其煩、抱著一絲希望的投著履歷。

當時的我有種不認輸的心態,甚至有點叛逆,覺得大家越是不看好的環境,我越是想要挑戰看看,畢竟,沒使盡全力試過,怎麼會知道下一個路口,會不會出現轉機?

然而,不輕易妥協的下場就是──我的海外求職之旅儼然是一場災難,因為外籍人士在英國找工作本身就有難度,政府甚至有「勞動市場測試」的規定,若想提供簽證聘請海外人才,須先證明沒有本地人能勝任該職位。因此,我帶著「再怎麼樣也要拿到入場門票」、留在英國的想法,試了又試,才發現現實殘酷到,基本上我連「排隊領票」的資格都沒有。

「留下來」其實不是夢想的門票

面對內心深層的憂悶與挫敗感,我開始以一種半放棄的狀態,把內心的積怨化成文字,想以說故事的方式,在網路上分享親身遭遇。

起初,我先以英文撰寫,並獲得許多同儕的回應,處在同樣景況的他們,被我文章裡吐露的真實給安慰。於是,我決定也以中文來書寫,想與家鄉的人建立起更多的連結。就在幾次的嘗試中,無論語言,這個指尖輕敲鍵盤的過程,竟莫名其妙地療癒。置身其中,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外在的打擾,甚至,當靈感乍現,字句在思緒的洪流裡迸發時,我完全捨不得上岸,情願順著它流動,在裡頭載浮載沉。

這一刻,我才發現,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糊里糊塗、容易對其他「也不錯」、「還可以」、「都行」的選項妥協的自己。如今,我好不容易找到熱情所在,卻在遭遇重重難關時,再次亂了陣腳,開始退而求其次──我渴望的從來就不是定居他鄉、在異國安居樂業,而是幾年能在當地新聞媒體工作的經驗,而當英國無法滿足我對後者的需求時,我理當知道,「留在英國」並不是夢想的門票,因為我的入場資格,取決於我對「夢想」的定義是什麼。雖然我的「國外就業夢」破滅了,但我想成為「國際記者」的志向還沒,而這才是我該前往的方向,甚至,根本無須買票,因為在我愛上長篇報導、跌入寫作的坑時,就已經獲邀進場,踏上這條不歸路了。

意即,以英國媒體大門深鎖的程度,滯留於此不會讓我離記者一職更近一步,反而是越推越遠。而回到臺灣,至少能從文字記者做起,一邊累積經驗,一邊繼續撰寫雙語文章。加上國際媒體經常對外徵稿,若我能投稿亞洲地區的專題報導,並有幸獲得刊登,不但會替記者生涯大加分,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在圓夢了。

英國才是冒險的起點

回到開頭所說的,我確實不該將自己侷限在英國,以致迷失方向,模糊了目的地的位址,反而,我應該將它視為旅程的起點,因為我的夢想是在這裡發芽的,而我的離開,其實只是換個地方,繼續做相同的夢。如同俗話所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改變不了環境,也移動不了眼前的那堵牆,但是所有我獲得的知識、潛力、能量,都是已種在我心裡的種籽,能隨著我的腳步飄洋過海,在合適的時機與地點茁壯。

至於不管去到那裡,我都會記得這一年,我在英國如何奔跑、衝撞、成長、摔跤,雖然生活過得並不順遂,但卻無所怨懟,畢竟,不是每個勵志故事都一定要是好結局,沒有挫折,也就沒有現在這個蛻變後更加成熟的自己。

我在英國從留學到求職,這精彩又刺激的冒險篇章,即將告一段落,在這些流浪的日子裡,我總是選擇逆流而上、勇往直前,事到如今,內心既沒有惋惜,更沒有遺憾,反而是有點興奮與期待,因為我知道,回到臺灣不是故事的結尾,只是另一個章節的開始。

只不過這次,我總算能稍稍鬆開握緊的拳頭,乘著風、順著心之所向,回到我歸屬的地方。在那裡,世界再亂、再悲傷,總會有一個位置是留給我的,終於不用再跟誰爭搶,我可以輕輕地降落,不偏不倚地停靠在給我空間任性的家。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歷經英國留學到求職,我漸漸明白:回臺灣不是終點,只是換個地方做夢》,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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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Sarah Li,今年於英國卡地夫大學國際新聞研究所畢業,擅長英文專題報導及中文寫作。關心國際議題,對種族背景、文化差異、政治及外交關係特別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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