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讚揚唐鳳、台灣跟風追捧,源於自信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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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Jack Huang/The World 2.0

「沒有人會在自己的故土被當成先知」(Nadie es profeta en su tierra)──西班牙俗諺,語出自《聖經路加福音》第 4 章第 24 節:「又說:『我實在告訴你們:沒有先知在自己家鄉被人悅納的。』」

最近,有一本傳記《唐鳳──我所看待的自由與未來》在台灣大為暢銷。有趣的是,這本書的作者群雖然都是台灣人,但它其實是一本先在日本上市的「日文傳記」(原書名:Au オードリー・タン天才 IT 相 7 つの顔),原出版商也非台灣的出版社,而是日本知名出版業者「文藝春秋」。

在武漢肺炎疫情爆發、全球陷入一片混亂時,台灣政府與民間通力合作,讓台灣成為少數社會活動幾乎不受疫情影響的國家。相較於日本政府一開始的反應緩慢遲疑,以及至今仍難以妥善控制的疫情,也讓日本民眾與媒體,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台灣的政府治理。

再加上自 2014 年太陽花學運以來,台灣有許多年輕人在政治上出頭天──雖然同時間必也會有許多人大搖其頭加以諷刺,但比起日韓青年們普遍瀰漫的挫敗感,台灣年輕一輩在政治領域,至少「機會」和「舞台」相對寬廣許多;以及「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等社會開放的形象,都讓日本大眾對台灣的印象更好。

也因此,精於發掘亮點、創造話題的日本媒體,在 2020 年 2 月 29 日開始大肆報導「38 歲 IQ180 的台灣天才 IT 大臣」時,其實不(僅)是因為日本人「瘋台灣、迷唐鳳」,某種程度上也是藉此反觀日本各界領導者普遍「高齡化」,政治、產業決策僵化,社會價值觀保守等種種令大眾不滿的現狀;並將改革的正面典範,投射在「充滿活力、數位科技化又對日本友善」(也許對日本大眾來說這最重要)的台灣上。

這樣將自身問題投射在某個(幻想出來的)「理想國」上,是否恰當?又是否符合該國的真實情況?且容我們日後再談。

我覺得更值得一提的,是唐鳳在日本的爆紅,進一步帶動了她在台灣的知名度與人氣這件事:在日本媒體將她形容為「天才 IT 大臣」後,許多台灣媒體也如此稱呼她,甚至開始追捧她的「增頻」能力,也讓她的知名度和網路聲量,在台灣均瞬間大幅躍升。

這樣的「台灣之光──出口轉內銷」模式,讓我很有興趣。

外媒讚揚,台灣跟著追捧的「出口轉內銷」

即使唐鳳在過往就靠著她的天才、積極與好奇心,創下種種傲人成績(小二就會寫程式、14 歲加入全球網路程式語言社群、19 歲擔任網路公司總經理;先後成立「萌典」、零時政府 g0v 等計畫或組織⋯⋯等等,諸多成就不及備載),並在 2016 年就被延攬進入政府,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部長級官員「數位政委」。但是台灣媒體過往對她的報導,往往僅限於她「入閣」前後的一兩篇人物側寫或專訪,並常聚焦於其跨性別的身份,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正如多數人物報導一樣,數天後便淹沒在無盡的新聞之中。

或許也因為唐鳳本人的謙虛低調,她的知名度和影響力,過去也多限於特定的「同溫層」和網路新創等族群中。並未如今日一般地「家喻戶曉」、「喊水會結凍」。傳記的作者之一鄭仲嵐先生也在該書的前言中提及,今年(2020年)1 月,他才剛替日本的《東洋經濟週刊》做了一篇唐鳳專訪,但該報導並未引起太大回響。

然而自從 2 月底日本媒體開始大幅報導她協助改善「口罩地圖」程式,幫忙緩解了台灣大眾的「口罩荒 / 慌」後。唐鳳(オードリー・タン)開始在日本網路上成為熱搜關鍵字,無數台灣媒體也開始跟風般地大肆報導,炒作「天才 IT 大臣」──是的,日本媒體再次創造出一個「看起來很酷」的漢字新名詞,而台灣各大媒體與讀者也多直接沿用之。一時之間,唐鳳更儼然成了台灣大眾眼裡的「新.台灣之光」

其實,在台灣的我們,應該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模式:畢竟從棒球投手、籃球選手到主廚、影視明星、作家、漫畫家⋯⋯,這樣「十年台灣寒窗無人問,一朝國外成名天下知」的「台灣之光」案例,比比皆是。

不過,這裡說的「國外 / 國際成名」,並不是真的揚名「海外」就好,而是有條件的:不是在任何國家有傑出表現、讓當地人「看見台灣」,都會受到我們的注目與讚許──這個國家還必須是我們所關注、「仰之彌高,望之彌堅」的「先進世界國家」。

如果鄭問沒有被講談社看見?

換言之,如果你只是在敝人曾居住的阿根廷、或是其他歐亞非美洲的「發展中國家」出名,不管你付出的努力奮鬥有多少(遙想無數在非洲、東南亞長期付出的志工團、農技團⋯⋯),在媒體與大眾的注意力裡,頂多有個十分鐘你就該謝天謝地。

簡單來說,在台灣若是想要循此模式大紅特紅、持續受到媒體的報導與追捧,讓大眾對你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般源源不絕」,就要在美國、英國、德國、日本這種「大國」受到肯定才行──最新入榜的國家是韓國,不過多只限於娛樂界,那還是因為周子瑜的關係。

因為受到日本人的關注與推崇,知名度才在台灣大幅提升的著名案例,還有幾年前過世的漫畫家鄭問:他獨特的水墨畫風、善於運用各式素材的美學早已獨樹一格,但在台灣開始推出作品時(如《刺客列傳》、《阿鼻劍》等),頂多算是在專業、小眾的圈子內享有美譽,多數大眾其實並不知其人其畫。

直到日本講談社編輯群看到他的漫畫後驚為天人,請他開始連載漫畫《東周英雄傳》,鄭問並在 1991 年成為日本漫畫家協會獎優秀賞「第一位非日本籍得獎人」,以及第一位把大名掛在遊戲標題上(《鄭問之三國志》)的漫畫家之後,他的卓越才華在台灣與華人世界中,才得到了遲來與應得的認可。

探戈:從「傷風敗俗」到「阿根廷之光」

其實這樣的事,也不只限於當代的台灣:十九世紀末,發源於南美洲銀河(Río de la Plata)河口兩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與烏拉圭首都蒙德維德亞(Montevideo)兩大城市的探戈,就是一例。

在當年,由於探戈是由中低階層歐洲與中東移民、加上非洲黑人與美洲原住民的音樂與舞蹈所融合而成,其舞步中又有許多「肢體交纏」,因此受到當地上流社會的鄙視。那時候的中上階級阿根廷人,大多認為它下流、難登大雅之堂,甚至敗壞社會風氣──正如數十年後的搖滾樂或百年後的嘻哈饒舌。

一直到幾個探戈舞團環遊歐洲,在巴黎與倫敦大受歡迎後,一向以歐洲品味馬首是瞻的阿根廷社會,才「突然發現探戈的魅力」,開始改變態度──如今,探戈更成了「阿根廷之光」、「阿根廷國樂」。

這樣的事情,也曾發生在今日的「先進大國」之中:例如改編自 1920 年代女作家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同名小說的電影《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裡,1870 年代的美國東岸上流社會紳士淑女們,也與當時的南美洲菁英一樣,奉歐洲流行為圭臬;

而在更早之前的日本,西元 1401 年,室町幕府的足利義滿為了經濟通商利益與名氣,派遣使節到明朝進貢,讓剛打敗侄兒、即位皇帝的燕王朱棣龍心大悅,正式冊封足利義滿為「日本國王」──足利接著就以此在日本大為宣傳。

受到「天朝上國」肯定的足利義滿,面子裡子都賺到,只有當時的日本天皇被吃了豆腐。

對「上國肯定」的渴求,多源於自信心不足

在紀錄片《千年一問》中,鄭問於訪談中提到,日本知名出版社講談社與其他公司,在他仍沒沒無聞時,就待其如大師;講談社編輯人員也講到,當年台海局勢緊張時,「為大師安全起見」,他們特地邀請鄭問全家至日本居住。

也因此,鄭問在一場台灣媒體的訪談中曾感嘆,相較於日本對他的待遇,「在台灣的努力與報酬難以平衡」。這恐怕也是許多在台灣奮鬥的人們心聲:為什麼,自己國家的人經常不把我們的努力和成績當一回事,但一經「海外上國」認可之後,就突然把我們當寶呢?

這種「上國肯定」的心態,其實正反映了我們對自己的缺乏信心。就像筆者前文提到的,當年的美國、日本與阿根廷一樣,因為潛意識中自覺「水準不夠高、文化不夠好」,因此需要第一世界的「文明大國」來給我們拍拍肩膀,掛保證我們很棒。

但事實上,每個國家都有其獨特的文化、沒有誰高誰低。文化、科技、產業等的發展軌跡是「先進」或「落後」,也只是發展歷程和階段不同而已。

說得更白話一些,台灣也可以是其他國家眼中的「先進上朝」:例如,2015 年新加坡導演鄧寶翠拍攝的紀錄片《我們唱著的歌》(The Songs We Sang)中,一群星馬當地的中文音樂人,便紛紛提到台灣音樂如何影響他們,慨嘆著台灣樂壇總不肯多往東南亞看。他們並以眾多星馬出身的歌星能在台灣打出一片天,回頭紅遍華人世界與東南亞的祖國為傲。這不就證明了台灣本身的品味與消費水準,其實早已達到能讓其他國家欣羨、視為標竿的境界?

甫結束的金馬獎頒獎典禮中,也有許多來自星馬的影人表達對於作品能夠被金馬獎這個咸認為華語世界中水準最高的電影獎所肯定的感動,日本大導演是枝裕和更表示自己受侯孝賢影響甚多,也可算是「候孝賢的孩子」,這不正表示我們的藝術品味與水準,其實也是他國崇拜的對象?

所以筆者認為,我們真正該做的,不是一味追求「被世界(先進國家)看見」,而是拾回對自己的信心,並且精益求精、截長補短,讓台灣成為一個「跟自己比」、不斷進步的自信社會。

最後,除了看看唐鳳的傳記外,建議大家有機會時也進戲院觀賞鄭問的紀錄片《千年一問》,認識這位已故天才的獨特與努力。即使筆者感覺這部紀錄片對不認識鄭問的人來說,可惜未能好好說明當時台灣的文化圈氛圍、社會政治脈絡限制,以及當年尚未被社會普遍認可的漫畫創作者之艱辛⋯⋯等,但仍不失為一部珍貴的紀錄。

緬懷這位在台灣長期未能獲得足夠賞識的創作者之餘,也請給在我們周遭努力的有才能者,更多的鼓勵與正面評價吧——

因為我們真的夠好,而我們也可以是這塊土地上的先知,無需等到上國的大天使來吹號角背書。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唐鳳、鄭問與探戈:談談我們對「上國肯定」的渴求》,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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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志都,台南人,國中時移居阿根廷。阿根廷薩爾瓦多大學心理系畢業,成功大學老年學研究所第一屆畢業生。曾任對拉丁美洲業務、西班牙文譯者、口譯、對大使館與代表處聯絡人等職務。喜歡寫作、虛擬世界、電影電視小說動漫歷史書籍、從國際看台灣,從台灣看國際。因為由出生地的南方府城古都,移居到更加靠近南極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比南方更南方的生活經驗,使得觀點從此不同。都四十幾歲了還單純地相信世界會更好,台灣會更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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