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商場詐騙實錄：大叔的「管樂三重奏」

作者：馬振洲／華人文創聚焦

中國大叔的管樂三重奏？看到這樣驚悚的標題，不知道您的第一反應是什麼？一群理著平頭、滿臉油膩、凸肚細腿、穿著鈕釦快被肚皮撐破的襯衫、鱷魚皮的尖頭皮鞋和仿精品的菱格紋皮帶、手腕上帶著黑檀木佛珠、一副猥瑣而陶醉的表情⋯⋯等。算了，千萬別再聯想下去了，恐怕會令你今天晚餐難以下嚥。

為什麼會想寫一篇這樣的文章？筆者雖然並不懂管樂器，但至少知道分為高、中、低音，以及樂手最核心的技能就是「吹」。

若您還是不太瞭解筆者所想表達的，卻有今晚絕食一餐的心理準備，不妨就繼續看下去，聽聽筆者為您準備的 3 則故事。

高音小喇叭──逢人便吹

筆者猶記一次接受廠商的邀請，去到深圳的一家美術館的開幕典禮以及接續的茶敘──如果您曾在中國的江湖中闖蕩過，想必應該心中有數──各種名為交流會、座談會、高峰會的場合，其本質就是一群來推銷資源或尋找資源人們的「吹牛大會」，無論公司規模大小。

這並不是我刻意的貶低這些場合，需知道，中國的經商環境由於幅員廣大、移動成本高，加上遠端工作與開會的工具發展較早，因此，若是很有針對性的商務開發，是不需要透過這一類「大拜拜」式的媒合場合。相反的，這些會議通常是給一些新創或衰退型公司，漫無目的的大海撈針尋找對象。

進到茶敘階段，大約 10 組人分別入座，簡單掃視一輪後，與會者平均年齡約在 45 歲，男性居多，筆者跟一旁的同事悄悄的說：「速戰速決」，主要因為礙於主辦方是我多年的友人，為顧全體面，因此仍要待上一段時間，以顯示禮數。

依中國人的耐性，在這類一群陌生人的茶敘中，搶先發言者，通常是最急迫尋找資源的。果不其然，一位穿著機能型 POLO 衫、滿臉痘疤、頭髮稀疏的大叔首先發難：「大家都這麼客氣是吧，我沒文化的，我來講兩句，講得不好大家不要見怪啊。」接著就一串黏呼呼、絮叨叨的場面話，先說自己認識哪位大官、哪家大企業的老闆、哪些跨國企業的高管等；最後，拿出準備已久的一只鐵盒，小心翼翼的打開，亮出了他來此的主要目的──手錶。

「咱們中國的製錶工藝已經實現了高速飛越、提速趕超，甭再說什麼質量問題，現在是高端國際品牌拚了命的搶啊！美國、瑞士、日本都大量向咱們下單，都趕不過來了，大家都傳著看看啊⋯⋯。去年國家商業局硬是要頒給咱們馳名品牌，國外的那個誰，也要咱們參展、報名那個啥紅點、IF 設計獎，說不用錢，報名了就給獎。哎呀，我們忙著啊，沒閒工夫搞那個。再說，要這些虛名幹啥，大家說是吧！欸，做實在的好貨掙錢才打緊啊！」

傳閱了一輪，眾人面無表情，只有零星的幾位大叔「撂」了一些手錶的專有名詞和彆腳的英文單字，順便再秀一下自己手上真偽不明的沛納海、勞力士後，草草的將手錶物歸原主。

大叔接著說：「這不是大家都懂行的嗎？今天跟大家也是有緣，我剛好從廠裡拿了幾隻樣品，沒打商標的，明天要給美國客戶看。這樣吧，咱們就結個緣，我給大家包個大禮包，也算是給足主人面子了，出廠價半價 1,000（人民幣），不開票的啊，微信、支付寶都行。收藏肯定會升值的呀，幾年後估計還要回頭謝我。你瞧這個做工，手工磨的呀⋯⋯。」我拍了個照，微笑的點點頭，婉拒了這份「厚禮」。

隔天，我在淘寶上看到完全一模一樣的手錶，標價人民幣 290 元，領券再折 10 元。

中音薩克斯風──故弄玄虛的吹

上述的那種吹法，真的只能算是「幼幼班」的等級。判斷的標準很簡單，我會問問我自己心中是否有浮現出一股厭惡感，如果有，不管他內容說的是什麼，當耳邊風吹過就算了。

記得筆者剛到上海時，一位在媒體圈打滾多年的廠商，希望取得跟我們公司合作的機會，看我人生地不熟，便故作豪邁樣的說：「沒事，哥帶你飛」，所謂「飛」的場合就明顯高尚了許多，有時在靜安區武康路上歐美人聚集的酒吧、有時在新天地難辨店名是法文、英文還是義大利文拼音的洋派餐廳、有時則是在南京西路上，一杯咖啡要價 200-300 人民幣的高檔咖啡廳。

某次，我提早在約定時間前抵達餐廳，約莫 10 分鐘後，廠商跟著一位梳著油頭、戴著金邊眼鏡、西裝革履、腋下夾著皮質手拿包的中年男子一起步入餐廳，坐定點完菜後，男子拿起桌上的 Perrier 喝了兩口，一邊快速的打量一下筆者，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伸出手來簡潔有力的說：「你好，我姓李，Jerry」。

伴隨著男子桌上 IPhone 不斷傳來的訊息提示音，我禮貌性的伸出手握了握，男子隨即低頭滑起手機，面露專心而忙碌的表情。

面對情勢不明朗的局面，我的習慣是沉默與傾聽，冷場了數秒後，廠商趕緊接話，在我們兩者之間尋找共通點，男子則仍低頭滑著手機，不時回應：「嗯哼、對、Right、沒事，你說」⋯⋯等話敷衍，我也是依著廠商的引導，零零星星的介紹我們公司的背景和資源，彷彿在向主管匯報一般。

直到我說出某幾個關鍵字時，男子突然放下手機，打斷了我，開口便說：「我時間不多，等一下還要回去開會，我剛才聽到你說⋯⋯」，便開始連珠炮式的說起一段像是對上百人說過的台詞，具體的內容我已經沒有印象了，只記得反覆聽到例如：「閉環」、「破壞式創新」、「迭代」、「生態系」、「賽道」、「融資」、「新經濟」等令人似懂非懂的詞彙，並不時有意無意的提到「我在英國唸書的時候」、「我在東京出差的時候」、「我跟美國客戶開會的時候」⋯⋯等自己的背景。最終說了一句：「如果你 ok，我們可以先合資，我找投資人。」

面對這種氣勢凌人、形勢比人強的場面，初來乍到的我，實在不敢貿然為公司做下任何承諾，點了點頭，勉強的擠出幾句：「我會跟主管討論、我會轉達給主管」等回應，男子轉了轉桌上的水杯，摸了摸嘴角，站起身來，再次伸出手說：「很高興認識你，我還有會，先走了。」留下一臉錯愕的我和未買單的帳單。

幾年後，當我離開上海，去到香港、廣州再回到台灣後，聽說這位曾經在北京連續燒光好幾位投資人的錢，後來又不斷轉戰杭州、深圳另起爐灶，號稱新創圈新銳的男子，依舊帶著那份雄心壯志、走在趨勢最前沿、立志要改變世界的 PPT，尋找下一位「金主爸爸」的關愛。

低音巴松──深層而神祕的吹

還沒上當嗎？或是覺得吹牛的段數還不夠高？那麼，大名鼎鼎的中國國企董事長、黨委書記的吹牛，沒聽過吧？

這次，筆者為了幫公司開發更多地產資源，腦筋動到某個中國華南規模最大、手上資源最雄厚的國營企業身上。透過將近 3 個月的時間打探，再經由兩位具中國軍方背景的介紹人輾轉介紹，我和團隊總算取得難得登堂入室的機會。

聽到我們約見的對象是董事長，自大門口走到會議室的一路上，從警衛到祕書，無一不面露機械但恭敬的表情。走進會議室，反而沒有什麼特別的排場，日光燈管、飾板邊緣翹起的桌面、磨痕深淺不一的地板，裝潢相當儉樸。會議室中空蕩蕩的只有董事長一人，連秘書都將我們帶到位後，點了個頭，便轉身出門，以筆者的經驗觀察，這實在相當罕見。

這位董事長年約 60 出頭，頭髮雪白，短袖白襯衫、深灰色西裝褲、深褐色休閒皮鞋、未打領帶，不接名片也不拿計劃書，全程不發一語，只有在我們問到可否播放準備好的 PPT 時，他眼光直視前方，點了點頭。

約莫 15 分鐘，當我們說完來意後，董事長依舊不發一語，拿起了計劃書，翻了前幾頁公司介紹的部分，近乎用丟的方式將計畫書甩回桌面，場面瞬間降到了冰點。

「你是台灣人吧？」董事長突然開口。我趕緊接話：「是的，我來自台北。」可想而知的，董事長開始滔滔不絕的說起兩岸情勢、政黨、民族大義、中國崛起等議題，對於在中國生活多年的我也早已習以為常，這種時候只要閉口微笑就對了。

等這一頓「訓話」結束後，董事長出人意料的說：「我老了，要退休了，這裡一寸一毫都是黨的，我什麼也帶不走。這幾年我只做一件事叫做『修』，修身、修心、修性⋯⋯」接著就是一串佛教、易經、禪宗的經文，又秀出手機中自己種花、種菜、養鳥、寫書法、拉二胡的照片，一副閒雲野鶴的模樣。

「我們在郊區有一塊地，周邊都是果農，種龍眼的，那裡的龍眼是全中國最甜的，我跟區委說搞扶貧，一年下來賣了幾萬噸。國資委、旅遊局、交通局都會介入，某某大官去兩趟了，整個地方都會發展起來。一旁山腰我們會搞住宅，某建商拿了北面、某建商拿了西面、某建商拿了東面，跟你們老闆說，做個明白人，不要整天只想著賺錢，該做的還是要做的。」

如果你被這種「仙氣」薰得暈頭轉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那麼就讓我來翻譯一下，簡言之就是：「我內鬥鬥輸了，被邊緣化，開個會連秘書都叫不動，接任的人事還在喬，這個過渡期我知道什麼都帶不走，只好挪用公司資源為我打造一個退休養老的聖地，名為區域發展、扶貧，實則叫我當年關照過的建商一人出一點錢，在山頭為我蓋幾間別墅，剩下的你們賣得掉就拿去賣，賺不賺得到錢我不管。說到底，中國每一寸土地都是黨擁有的，為我們這些退休老幹部貢獻一下那叫天經地義，我高興的話在退休前為你們在上級前說兩句好話，不然以後你們就別想混了。」

當我如實上報後，人在香港總部的老闆「呲」的一聲，沒了下文。所幸，幾年過後，那片郊區依舊青山綠水、綠樹如蔭，沒有變成退休黨員養老中心。

多年後再回想，其實只要不涉及金錢或利益，作為一位旁觀者，聽聽這些中國大叔們吹牛，體會文字的意境以及語言的極限，是相當有趣的。只是對於仍身在其中每天和這群「脫口秀大師」周旋交涉的讀者們，也只能衷心祝福各位豎起雙耳、擦亮雙眼，明辨當中虛實了。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 來場中國大叔的「管樂三重奏」──中國商場詐騙實錄》，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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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馬振洲，世新大學傳播管理研究所碩士，社會及產業觀察者、廣州市台灣青年之家創業導師。熱愛研究商業空間規劃、模式創新，往來於兩岸三地，喜歡分享生活與工作中的各種觀點。曾任職於台灣宜家家居、誠品生活，目前任職香港高德置地集團品牌發展部副總經理，為集團打造共享辦公、文創、藝術等數個自有品牌及其經營管理工作，目前已在廣州、杭州、天津等多處開設結合新零售概念的文化體驗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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