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趴在榻榻米下生死一線間

榻榻米下惡劣的空氣幾乎把我薰昏,半趴著的身軀已經腰痠背痛,但是我腦子裡卻在想念著故鄉的母親,要是我被流氓打死,母親還不曉得我是怎麼死的,一定還在日以繼夜地盼望著她的兒子,因為我答應她很快就會回家。

等我們在公共浴室洗完澡出來,經過天馬茶房前時,看到一大群人仍然圍在原地叫囂,有東西被放火燃燒,有一輛救火車「噹噹噹」地敲著鐘聲駛來,被群眾擋在人牆外面,不准灌救,車上的消防員硬是要群眾閃讓,惹惱了群眾,有幾個年輕人跳上救火車,另一批人開始把救火車團團圍住,驀然,有人點燃了油箱,整輛救火車燃燒了起來,群眾已失去自制的能力,大感興奮,狂呼拍掌,我一看苗頭不對,拉了同事,趕緊離開現場,奔回高義閣。

都在打外省來的人

第二天二月二十八日,我們照常乘交通車上班,昨晚的事已經淡忘,我的辦公室是在招商局二樓,窗口正對著台北火車站的東邊出口處,中午過後,忽然看到那裡聚集了很多群眾,再加上到站火車上出站的旅客,顯得人數更多,我隔著大玻璃窗看熱鬧,想起昨晚群眾火燒救火車的事,心裡毛毛的,好像有甚麼大事即將發生,正嘀咕間,驀然看見對面火車站出口處有人在打架,有人在逃跑,一群人在後面追,好幾個已經被打躺在地下,手提的物件也被群眾搶走,還有人朝躺在地下的人踹上幾腳,我大感訝異,叫同事一起到窗口觀看。

文書股一位叫劉春富的打字小姐從樓下上來,一臉驚慌地說:

「在打人啦!」

「為甚麼?打甚麼人?」

「我也不曉得,都在打外省來的人。」

果然,每一班到站的火車乘客出站時,圍在出口處的群眾就尋找外省人猛揍,打得頭破血流,倒地不動為止。因為當年從大陸來台的同胞不會閩南語,而且多著中山裝、梳飛機頭,一眼就看得出來,再一開口,講的是國語,旁邊的人喊一聲「打死他」!於是數十人立刻揪住他,莫名其妙地被打倒在地。

下午,火車站前人群洶湧,似乎是在專打出站的外省人為樂,我們已無心辦公,圍在窗口眺望,忽然街上有一群人指著我們,做出兇狠的手勢,嚇得我們趕快拉下百葉窗,不敢再張望,這時,主任祕書下令;提前下班!我立即收拾好公文,跟著同事下樓乘交通車回到高義閣旅社。

高義閣的老板娘對我很好,她大約四十來歲,胖胖的福態,兩個女兒約莫十六七歲,也胖胖的,我是二樓宿舍中年紀最小的,同事們幾乎都是福州人,大家都叫我「伊弟」,老板娘母女也學大家那樣叫我,這天晚餐後,老板娘把我叫到樓下她們一家所住的房間裡,神祕兮兮地告訴我:

「伊弟!明天不要出去,外面很多流氓會打你。」

「為甚麼?」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要出去就是了。」

我點點頭。第三天,是三月一日星期六,本來就不上班,同事們在宿舍裡惶惶不安,不知道市面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從二樓窗口望出去,圓環周圍照樣人來人往,中午時分,忽然聽到樓下大門口人聲鼎沸,嘈雜得很,我和同事們躲在房間裡,忐忑不安,還好,沒有多久,恢復平靜,我悄悄地下樓探聽究竟,老板娘一臉惶惑地招手叫我到她房裡,喘著氣說:

「這批人不講理,要衝上二樓打人,我們好不容易才擋住他們。」

旅社老板是救命恩人

話剛講完,只見她的大女兒拉開紙門驚惶地說:

「他們又來了!爸擋不住他們啦!」

大門口果然一陣嘈雜,老板娘對女兒使了一個眼色,衝出房門。

大女兒在她房間內用力掀起一張榻榻米,用手勢叫我躲進底下,我還沒有看清那底下的狀況,她就把榻榻米重新蓋上。

高義閣旅社是日式木造二層樓的建築,在榻榻米下面,大約只有兩三尺高,我半趴在榻榻米下,一股潮濕的霉氣夾雜著異味摸鼻而來,驚惶未定中,聽到很多腳步衝上二樓,接著是咒罵聲和打擊聲,樓板上砰砰地響,混合著哭嚷的叫聲,喧騰了好一陣子,聲音才逐漸消失,我才發現有兩隻蟑螂爬到我的身上,昏暗中還看到榻榻米底下幾隻大老鼠瞪著發亮的眼睛在監視著我。再一看同事唐芬廉也在那躲著,我們同「併」相憐。

那榻榻米下惡劣的空氣幾乎把我薰昏,半趴著的身軀已經腰痠背痛,但是我腦子裡卻在想念著故鄉的母親,要是我被流氓打死,母親還不曉得我是怎麼死的,一定還在日以繼夜地盼望著她的兒子,因為我答應她很快就會回家。

榻榻米底下的光線越來越暗,蟑螂、蚊子、老鼠和不知名的蟲蟲越來越猖獗,我難道整夜都要趴在榻榻米底下餵蚊子嗎?

正焦急間,榻榻米被掀了起來,老板娘的大女兒探頭下來:

「伊弟,你可以出來了。」

我爬上榻榻米,恍如隔世。

回到二樓,猶如日機轟炸之後的慘狀,每一間宿舍都被打劫一空,我的衣服、皮箱、被毯以及同事們的衣物都被搶走,在大門外的空地上放火燃燒;同事當中,個個都挨揍得鼻青臉腫,躺在榻榻米上呻吟,人事室江先生右腿骨折斷、二科林青先生一身是血、陳先生最慘,被打得昏迷不醒,老板指揮服務生正在施救,我整個人癱坐在榻榻米上。

「幸好你躲起來了。」老板娘低聲地安慰我:「他們不會再來了。」

「謝謝老板娘!」我站起來向她鞠個躬:「你救了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