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之珠的昨日、今日、明日

Protesters carry the flag which reads "Liberate Hong Kong, revolution of our time" in Causeway Bay before the annual handover march in Hong Kong, Wednesday, July 1, 2020. Hong Kong marked the 23rd anniversary of its handover to China in 1997, and just one day after China enacted a national security law that cracks down on protests in the territory. (AP Photo/Kin Cheung)
圖片來源:AP

⊙李福鐘

自2019年6月百萬港人上街,反對「送中條例」惡法以來,歷經一整年風風雨雨,香港的命運隨著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昨天(2020年6月30日)通過《香港國安法》,大勢底定了。未來只要被認定有顛覆國家企圖、勾結外國勢力,甚至於僅僅上街示威抗議,都可以被視為危害國家安全而遭到逮捕起訴。

這種法律一如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刑法一百條」和《懲治判亂條例》,目的在於恫嚇人民並誅殺異己,未來香港也許舞照跳、馬照跑,但政治上形同戒嚴,文化、思想、學術、創作自由,一律向中國內地看齊。這樣的香港,還剩下什麼值得緬懷的記憶?

曾經被稱作東方之珠的香港,在二十世紀漫長的冷戰時代中,一度是亞洲最自由繁榮的城市。香港的昔日繁華,仰賴的是英國統治下政治中立、經濟自由、金融開放、文化融合,所有這些標誌著西方自由主義特色的制度設計,造就了香港自1950年代以來在亞洲地區絕無僅有的優勢。

不論是想在亞洲開拓市場的淘金客、從紅色中國逃出升天的文化人與資本家、政治上無所皈依的第三勢力失意政客,甚至是在中國政治風暴中慘遭滅頂的受難者,所有這些人在1949至1989年間的特殊時空環境下,齊聚香港作為歇息落腳之據點。就好像1941年以前的上海租界,不論東方人西方人,來到歐美國家殖民地表示暫時脫離了中國國家暴力的威脅,不論這個執政者是蔣介石的國民政府,抑或毛澤東的共產中國。

作家南宮搏曾經稱呼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香港過客為「南飛候鳥」,他們因為各自不同的考量來到香港這個彈丸之地,一段時間之後,某些候島索性再往更遠的地方飛去;而那些留下來的,在1970年代東亞經濟起飛的環境中,胼手胝足創造了亞洲四小龍的神話。這是香港曾經有過最榮耀的記憶,這個城市曾經有過的自由、開放、多元、繁華,甚至是城市規畫與薈萃人文,放眼當時亞洲,除了日本少數幾個城市之外,幾乎無可望其項背。

然而租借來的土地,終須有還的時候。1979年香港總督麥理浩(Sir Murry MacLehose)訪問北京,向當時的副總理鄧小平提出1997年之後新界續租問題,立刻被鄧小平拒絕。從此之後,中英之間展開長達5年的對話談判,包括1982年9月首相柴契爾夫人在人民大會堂步下階梯時不小心摔的一跤。兩年後(1984年12月)中英簽署聯合聲明,確定香港自1997年7月起回歸中國統治。

回首超過150年的歷史,自1841年1月英國人在太平山北麓升起第一面米字旗開始,香港始終是一個中華帝國亂世以外的桃花源,包括洪楊之亂、民初軍閥混戰、國民政府北伐、國共內戰等等,香港皆得以倖免,唯一例外是1941─1945年日本侵略者的占領。平心而論,香港因為英國一個半世紀的統治而奠定繁榮穩定的基礎,從只有幾千漁民的蕞爾小島,到戰後成為數百萬人口的東亞金融貿易中心,正因為避開了中國長達百年的動亂,才有今日東方之珠的傳奇。

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為香港終局決定了宿命,借南宮搏的說法,此後的13年是香港的「最後一程」,即使撐過了1997年,亦無人能夠逆料中國統治下的香港是否還擁有昔日榮景。從最近香港的情勢發展看來,南宮搏不幸言中,中國對香港的統治在最近十餘年不斷緊縮,鄧小平上個世紀曾經給過的承諾,白紙黑字,於今徒留笑柄。

不妨溫習一下鄧小平在1984年10月3日接見港澳赴北京「國慶觀禮團」的發言:

現在有些人就是擔心我們這些人不在了,政策會變。…今天我要告訴大家,我們的政策不會變,誰也變不了。…1997年以後,台灣在香港的機構仍然可以存在,他們可以宣傳「三民主義」,也可以罵共產黨,我們不怕他們罵,因為共產黨是罵不倒的。

相信習近平仍記得鄧小平講過這些話,因為這段文字收在《鄧小平文選》第三卷,是鄧小平針對香港前途的重要談話之一。九七回歸到今天不過23年,何以共產黨開始怕人罵了?習近平怕香港人罵、怕台灣人罵,撐不住了,只好動用暴警,甚至越俎代庖由北京來制定港版國安法,把香港整肅成與其他中國城市一個樣。這樣的香港,再也不是當年的東方之珠;這樣的香港,只是中共統治下失去靈魂自由的另一個中國城市而已。

相信很多廿一世紀的年輕朋友,會透過像羅大佑的《東方之珠》或《皇后大道東》之類歌曲,緬懷香港曾有的風華。但是年紀大一點,例如筆者,會往前追溯到1950年代的《生死戀》(Love is a Many-Splendid Thing)和《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只有看過這些好萊塢在戰後不久為香港量身打造的「東方主義」情調,才能理解何以香港在上個世紀西方白種人心裡,是如此妖嬈美麗,一如蝴蝶夫人之於日本的想像。

當1984年中英敲定聯合聲明之際,正是香港電影、連續劇如日中天的時代,香港影壇因而培養出一批巨星,像是張國榮、劉德華、梅艷芳、張曼玉,無不領一時風騷。那是香港流行文化登峰造極的年代,代表香港人在子夜來臨前最後的華麗身影。就在香港前途人心擾動之際,1987年上映了一部賣座電影《倩女幽魂》,相當程度暗喻了1997前夕香港人忐忑不安的心情與對明日的不確定性。

在這部經典作品中,邪惡的鬼怪(姥姥)以吸人陽氣為生,落難書生(張國榮)與除魔道士(午馬)唯有衝決網羅,方能救出遭到妖怪囚禁的倩女幽魂(王祖賢)。電影劇情固然純屬虛構,然而卻如神喻一般呼應了日後香港的情勢發展。隨著中國統治手段愈加緊縮,過去被視為拜金動物的香港白領和年輕世代,最近幾年突然採取了震驚全球的衝決網羅行動,從2014年的占中運動、雨傘革命,到2019年反送中、百萬人示威遊行,這是回歸20餘年來,香港人對於自身命運的奮力一搏。只不過世事結局往往迥異於戲劇,在國安法7月1日頒布之後,風聲鶴唳下的香港民眾,未必還有機會爭得生天。

唯一的一丁點希望,來自於今年9月即將投票的立法會選舉。70名立法會議員中,有35席會由全港五個地方選區中選出。鑒於去年11月區議會選舉民主派大勝的態勢,也許兩個月後的立法會投票,有助於民主派搶得更多直選席次。只不過另外35席來自於所謂「功能界別」,在這個領域,向來是親中派的優勢地盤。民主派有沒有可能在兩個月後的選舉中拿下過半席次,成為未來香港人抗衡北京高壓統治僅剩的卑微籌碼。

畢竟,特首係由北京指定,而民主派人士當選立法會議員後,又經常被以各種罪名剝奪當選資格。在北京種種箝制手段下,香港人除非遠走他鄉,否則留下來的,除了手中區議會和立法會兩張選票外,能表達自由意志的手段,恐怕也所剩無幾了。

作者為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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