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頭腦警察》?
(一) who are the brain police?
新冠。濕熱。暴雨。大阪第七藝術小劇場正在上演紀錄片《ZK.頭腦警察.面向未來的鼓動》。竟席無虛座,年輕人占一半,印有《頭腦警察》標誌的「ZK」T恤熱賣。
電影記錄了日本反戰.反體制搖滾元祖《頭腦警察》50年的精神歷程以及社會軌跡。
《頭腦警察》由PANTA(本名:中村治雄)與TOSHI(本名:石塚俊明)成立於1969年12月。時年十九歲的兩人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樂隊名稱來自於Frank Zappa的一曲:「who are the brain police?」,但民族的「日語搖滾」為其原點。
70歲的PANTA走向堆滿了他兒時記憶的所澤公園。上世紀50年代,他老爹為養家糊口曾在這裡為「美帝」工作,也正是基地的一位美軍軍曹的悠揚的口琴聲帶他嚮往音樂世界。進入名門高中後,卻因學校發生了一樁摩托車被盜事件而含冤遭退學處分,對體制和權威的質疑與反叛的地火熊熊燃燒在少年心底。
TOSHI的老爹曾是大企業的工會領導,卻不可救藥地愛上「剝削階級」家的小姐,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私奔的結果是生下了一個連血液都在搗蛋的兒子。一日,17歲的TOSHI在舊書店裡亂逛時,被德國詩人赫爾曼.黑塞的幾句詩勒緊了心臟:「世界已橫臥於一地碎片/我們曾一度那麼珍愛/如今,對於死神,我們已無恐懼。/沙揚娜拉,世界夫人/再將你打扮得年輕而光麗/你所賜予的哭泣與歡笑/我們已厭倦……。」這首詩歌被PANTA譜曲之後,成為《頭腦警察》的經典,本片以朗誦《沙揚娜拉,世界夫人》結尾。
(二)政治激進主義的全球狂飆時代
片中多位串場人物中除了漫畫家浦澤直樹等名人之外,還有:
著名歌手加藤登紀子。1968年1月東大醫學部全共鬥進入無限期罷課,佔領安田講堂的靜坐示威行列中,就有套頭衫和牛仔褲的她,她也拒絕參加畢業典禮。這一年,學運領袖藤本敏夫參加「國際反戰日」防衛廳前的抗議活動被捕,後被以「公務執行妨礙罪、凶器準備罪」被判刑三年八個月。已經懷孕的加藤與服刑中的藤本舉行獄中婚禮。
評論家、活動家鈴木邦男。1968年曾率領少數保守派學生組成的「早稻田大學學生同盟」與大部隊的新左翼學生惡門。同年,三島由紀夫成立有31所在校大學生參加的「楯之會」,1970年,三岛与森田必勝切腹自殺事件後,鈴木成立日本民族主義團體「一水會」。近年其思想幅度從右到左。
曾經遠赴巴勒斯坦支持並拍攝日本赤軍的電影導演足立正生。
從這幾位串場人物可見上個世紀60年代後期到70年代初期的日本,正在經歷的社會矛盾與變化。如日本學者橋爪大三郎所言:60年代日本的大學猶如各種思想攪拌在一起的坩堝。
日本學運主體「全共鬥」(全稱:全學共鬥會議)召喚著具有道德良心與政治敏感的「團塊世代」。越戰帶來的加害意識,公害、藥害問題、對「現代」價值觀的違和感。對既存左翼組織的保守化與形骸化的失望;而此時,中共判斷「世界革命的高潮已經到來」,積極輸出毛的革命思想與實踐,幫助亞、非、拉的新左翼運動者進行軍事訓練,並提供武器和經費。
日本學者絓秀實的《1968》(筑摩新書,2006年)中就介紹過一名叫「山口健二」的無政府主義活動家的奇特經歷,此人1968年參加共產主義同盟馬列派,負責從中國籌集資金,分配給新左翼各派。
馬繼森的《外交部文革紀實》記錄「文革期間,各國極左派來華的人很多,其中尤以『赤軍派』為最多,他們來華,手拿小紅書《毛澤東語錄》,高呼『毛主席萬歲』、『世界革命萬歲』,要參觀延安、韶山、井岡山這些革命聖地。當時造反派向他們傳授反修防修經驗,組織他們參觀對『走資派』的批鬥現場。這些人最受歡迎,一切費用減免,旅遊局認為接待他們就是支援世界革命」。
毛語錄成為日本進步青年學漢語的手冊,文革準軍事詞語「粉碎」、「決起」、「肅清」、「鬥爭」這些漢字,毫無違和感。出於大量宣傳單的需要,一種被稱為「GEBAZI」(ゲバ字)的新左翼獨特字體出現,諸如「萬歲」寫成「万才」。
學運開始時還只是一場政治含金量很低的反對學費上漲的和平運動。但是兩次「羽田事件」與「佐世保事件」,尤其是一名叫山崎博昭的京大學生死亡事件直錘「六八代」人心。
乾草已經把濕草點燃的1968年春,PANTA考入關東學院大學。赤軍派全盛時期,這所大學是關東地區的據點校。全國有165所大學發生了「校園紛爭」,占日本全國大學的80%,其中70所大學築起路障,封鎖校園,許多不關注政治的學生參加進來。新左翼派系介入學生運動。
這一年,私立日本大學發生20多億日幣去向不明事件,最早成立「全共鬥」(全學共鬥爭會議)。東京大學則在要求改善實習醫生勞動制度下揭開學運序幕。同年夏天,「東京大學全共鬥」結成。「自我解放、自我否定」成為口號,並佔領了東大的象徵—安田講堂。機動隊進入大學校園驅散學生。
1969年1月18日,警察使用推土車、噴水車、直升飛機播散催淚劑。驅散佔據東大安田講堂的學生,35小時後的19日下午佔領安田講堂。
5月,日大學運中被逮捕學生達近千人,退學者達近萬人。
1969年1月,東京大學正門上掛著毛澤東肖像。左右標語「造反有理,帝大解體」。(寫真出自:《連合赤軍「狼」たちの時代》毎日新聞社、1999年)
《頭腦警察》樂隊成立前幾個月,新左翼運動各派更加競相比左,內訌,分裂。
以關西地區激進派學生為中心,成立「共產主義者同盟赤軍派」,簡稱「赤軍派」,擁有大學生約有400餘人,加上其支持者達上千人。同年9月赤軍派在全國全共鬥成立大會上「初登場」歷史舞台。其宗旨是成立武裝部隊,在各地發動武裝革命,把總決戰鎖定在70年安保鬥爭。
1969年9月全國全共鬥結成,預示了這場學運的終結。一位活動家曾說,大多數人認為。1972年的聯合赤軍事件象徵著日本六十年代的結束,實際上,全國全共鬥的結成,表明自立型的新型運動變質為舊有的黨派政治運動。
而對於「安田講堂陷落」後精神上陷入苦悶,認識到棍棒、頭盔的局限的全共鬥學生來說,主張武裝革命的赤軍派的出現,令人為之一振。
以研究德國革命家盧莎.羅森堡一舉成名的京都大學助手瀧田修主張全共鬥運動要捨棄「自然成長性」,號召「武裝鬥爭為革命的唯一出路,充滿活力地拿起武器,組織具備戰鬥力與靈活性的游擊隊。」他試圖建立」百萬遍解放區」,未獲成功。部分京大全共鬥成員加入赤軍派。
1970年3月,赤軍派議長鹽見孝也被捕後,仍然通過《獄中通信》從理論上指揮赤軍派行動。在赤軍派搶劫郵局、襲擊派出所的「大阪作戰」、「東京作戰」以及山梨縣大菩薩嶺秘密軍事訓練基地被警察破獲受到沉重打擊後,鹽見又提出「國際根據地論」,計劃在切.格瓦拉的古巴革命根據地接受軍訓之後,將革命軍送往世界以及日本各地,以武裝起義實現世界共產主義。但是古巴似乎沒怎麼重視這些來自東方的革命青年要求,以後赤軍派的視線轉向北韓。
儘管鹽見被捕,但警察竟然沒有迅速破獲赤軍派的劫機計劃,1970年3月31日,赤軍派按計劃起事,這就是「淀號劫機事件」,也是日本航空史上第一次發生劫機事件。至今,還有殘存的赤軍派仍留在北韓的「日本革命村」。
「淀號劫機事件」之後,警察嚴厲取締赤軍派活動,使得赤軍派在日本國內無法展開活動。至1970年上半年249人被捕,赤軍派幾乎失去所有骨幹,內部動搖,組織陷入危機。此時中央委員的重信房子與京大學生奧平剛士以結婚的名義拿到新護照遠赴中東,創設「阿拉伯赤軍」,1974年定名為「日本赤軍」,與巴勒斯坦解放陣線(PELP)聯手革命,製造了一系列震驚世界的暴恐事件。2000年,潛回日本的重信房子被捕。次年,在獄中宣佈解散赤軍。
留在國內的赤軍派,與日本共產黨神奈川常任委員會左派的一個毛主義信奉組織合併成立「聯合赤軍」, 1972年,因「淺間山莊事件」而發現「聯合赤軍」在群馬縣大山里秘密軍事基地,以「肅清」的名義,私設公堂,殘害內部同志12人的血腥事件曝光后,震撼日本社會,至今留下深刻的後遺症,政治冷感季節不期而至。
而響應毛的號召同帝國主義決死一戰的「聯合赤軍」正在淺間山莊同警察發生槍戰時,「美帝頭子」尼克森正在同毛握手言歡,全球左翼被一槍擊中後腦。
從1968年到1975年之間,新左翼內外發生暴力事件1776件,4848人受傷,44人被殺害,數千人被捕。1969年自民黨在大選中獲勝。日本經濟成長步入軌道,邁向「一億中流」社會。
1975年《頭腦警察》在日比谷野外音樂堂LIVE上向七千粉絲宣佈解散。這一年,日本赤軍發生「吉隆坡事件」;南越首都西貢陷落,越戰結束。美國微軟成立,中國進行核實驗。
解散后的PANTA與TOSHI分別開展游擊音樂活動,直到1990年柏林墻倒下,兩德統一,《頭腦警察》再結成,之後输入90后出生的新血液,新一代音乐人澤竜次、宮田岳、樋口泰之助、おおくぼけい加盟。
(三)單張新曲被禁,屢戰屢敗的《頭腦警察》
單張《頭腦警察1》發行隨即被禁。(圖片出自網路)
1972年1月,《頭腦警察》將赤軍派的《世界革命戰爭宣言》單刀直入地譜曲后狂飆上LIVE,3月發行《頭腦警察1》。以嘲諷權力象徵的警察白癡的 「三億日元事件」照片作封面,立馬被禁。以來,與權力對錯了眼的《頭腦警察》唱片、電台放送被禁,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滿身槍彈眼。
《世界革命戰爭宣言》
資產階級的諸君們
我們在全世界將你們釘進革命戰爭的戰場
為將你們掃除乾淨,再次向你們公然宣戰
你們的歷史已明明白白
你們的歷史是血淋淋的歷史
你們為爭當世界強盜而欺騙我們
相互殺戮,還不許我們說出你們的謊言
我們已不被教唆,已不被欺騙
假若你們有肆意虐殺越南人民的權力
那麼我們也有肆意虐殺你們的權力
……
……
萬國的無產階級團結起來!世界革命戰爭宣言從這裡出發
《拿起槍來》
拿起槍來大聲吶喊
誰能審判俺爺們
拿起槍來大聲吶喊
究竟是誰,玷污了大地無知的傢伙們,無知的寡笑
固若金湯的謊言響徹這個國家
所以,拿起搶來
那些招搖哄騙小孩子們的傳說
早已沒了市場
那些傢伙們,什麼都不明白
也不想看到那張臭臉為他人而戰死,對不起,礙難從命了
所以,拿起搶來
他的手指,已經扳動扳機
所以,拿起搶來
所以,拿起搶來
所以,拿起搶來
《頭腦警察》為左翼流亡詩人、劇作家布萊希特反法西斯的《赤軍戰士之歌》譜曲,曲線聲援日本赤軍派:
那些年「自由」只是個承諾
從我們凍僵的口中說出
我們這些堅強的人
追隨著讓敵人震撼的紅旗我們要用這被雨水凍僵的身體
被寒冰創傷的心靈
還有鮮血淋漓的上手
就這樣進入你們的天堂
(四):「日常變革」與《頭腦警察》
2002年PANTA遠赴伊拉克。次年,伊拉克戰爭爆發,「一水會」成立《反對布什政權進攻伊拉克會》。在「一水會」的推薦下,PANTA曾將搖滾帶入被迫併入俄羅斯聯邦的克里米亞半島。日本的左、右兩翼在政治上死對頭,但就像連體嬰兒,或者說一對生態平衡的自然天敵。從「一水會」(他們反對被稱為「右翼」) 的「尊重世界各民族」意義上來看,與左翼觀點似乎有水脈相連之處,但將搖滾輸入克里米亞半島,可閱讀出暗示對俄的民族獨立。當然,對《頭腦警察》而言,無論左、右,一根筋反骨到底。
不久前,由於捷克參議長一行訪臺惹怒北京,反而引發網民讀捷克作品,看捷克電影,聽捷克音樂。
有網友發給我捷克歌手瑪爾塔.庫碧索娃的歌聲原唱版—與《頭腦警察》同時代的反逆天使的她,謳歌自由,戰勝恐懼的《瑪爾塔的祈禱》以及「布拉格之春」中演繹的鼓舞黑暗時代人心的《Hey, Jude》。庫碧索娃的脖子上佩戴者子彈做的項鏈,懷抱著滿身是鐵針,血跡斑斑的布娃娃在演唱。比起《頭腦警察》,庫碧索娃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下,處境要困難得多。
與《頭腦警察》同時代的反逆天使—瑪爾塔.庫碧索娃(Marta Kubišová )(圖片出自網路)
新一代音樂人加入《頭腦警察》后,搖滾與龐克、實驗、電子、民謠、鋼琴等多種傳統與現代音樂元素交融,在新冠病毒威脅下,幾乎所有的LIVE都被迫停止的「日常性」時代,《頭腦警察》瀟灑地吼出一句:絕景哉!那麼,面對新殖民主義霸權肆虐,如何在「日常性變革」中發出時代鏗鏘有力的聲音,布萊希特有一句名言:若要論藝術,與其問美學,不如問現實。
圖:本文作者拍攝。京大吉田寮。
作者》劉燕子 中日雙語寫作者,翻譯者,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