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權律師滕彪自述》靜靜燃燒的地火(九)/大學夢

1989.4.20「北大學生自治會籌委會」組織的第一次遊行,抗議昨夜軍警在新華門的暴行。「北大籌委會」在昨天剛剛成立。(圖:六四檔案)
1989.4.20「北大學生自治會籌委會」組織的第一次遊行,抗議昨夜軍警在新華門的暴行。「北大籌委會」在昨天剛剛成立。(圖:六四檔案)


作者按:臺灣中央廣播電臺邀我為「洞察中國」典藏計畫,寫一寫我的經歷,我想乾脆從出生開始寫,交代一下一個赤貧的、病懨懨的、自閉的、被洗腦的農村呆孩子,是如何變成教授和人權律師,並走向反抗專制這條不歸路的。那大概就是思想自傳了。寫自傳就跟寫遺言差不多吧,都是「讓歷史告訴未來」的意思。可是下筆之後才發現,歷史根本不是你剛剛丟掉的錢包,回去撿起來就行了;歷史需要你有直面自我的勇氣、需要仔細探索,而探索就要用到現在的、當時的你還沒有的知識和視角。那就是說,在關於「過去」的敘述中,你沒有辦法抽離現在和未來。不僅如此,如何看待自己的歷史、如何敘述自己的過去,又與你對自己的定位、對自己未來的期許和想像連在一起。我相信,你的生命裡流淌著無數他者的經驗和靈魂,正如你的經驗和靈魂,也注入了一些人的生命。

我最早的日記寫於1986年,當時我13歲,剛上初中二年級,後來高中也寫了一些,高中畢業之後直到今天,從未中斷過,除了被失蹤、被關押並且被剝奪紙和筆的時候。這極大地彌補了我記憶力不好的缺點,有些事情已經20或30多年過去了,但我仍可以精確到某月某日,憑藉當時的文字,當年的場景、情緒和事件的細節仍歷歷在目,宛如昨天。

好了,故事開始。接下來是第九集,《大學夢》。


我在很多方面的發育明顯晚於同齡的孩子,可我從小學二、三年級開始就知道抓緊分分秒秒學習。我要上大學。整個村子、整個家族和祖宗八代從來沒有人上過大學。因為我的成績優秀,親友們說我是「大學苗子」,這是那時候最好聽的誇獎了。11歲以後的我,幾乎沒有浪費過時間:學習時就拼命地學,玩的時候就拼命地玩兒。等車的時候我就拿本書來看,走路的時候也常常回想老師上課講的東西,有時老師給的題做完了就自己給自己出題做。這種「變態」孩子現在大概很難找到了。

1988年,到初中畢業的時候了。那些年的風氣是初中畢業就考中專;大概是讀中專可以早工作、早賺錢,畢業時政府還給分配工作,另外再苦讀三年高中也未必能考上大學,到時候還得考中專。同年級學習成績好的基本都考了中專。有一個成績比我還好的男生,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在初中畢業之前退學了,大家都為他感到可惜。他家在小城子二隊,我們是很好的玩伴兒。他輟學後很快就結婚生子,那一年他才16歲。

但我有個堅不可摧的 「大學夢」,於是就考了本縣唯一的省重點高中——樺甸四中。可是讀高中就意味著晚工作,意味著本來就拮据的家庭要繼續承擔經濟上的壓力。爸爸說,你讀吧,只要你想讀書,我們就支持!

四中離家走路要兩個小時,我就住在學生宿舍,幾個星期回家一次。我的成績仍然名列前茅,但我毫不鬆懈,比之前更勤奮了。每晚十點睡覺,早晨六點左右就爬起來去教室學習,幾乎天天如此。那時候縣城裡的誘惑很多了,有的同學迷上錄像廳看武打、槍戰電影,有的去酒館點菜喝酒,有的成幫成夥打架,這些跟我都沒關系。我像一個偏執狂一樣,腦子裡似乎只有三個字「考大學」。

為不負父母期望 拒絕誘惑拼命「考大學」

不過學習之外還有不少難忘的事情。高一的時候全班去紅石湖春遊,那是我一輩子頭一次坐火車。另一次春遊,在一片林間空地,我還和同學表演了一段我創作的相聲。班上還有一位愛寫書法的同學,我們有時就一起寫著玩兒,墨汁沒有了就蘸著藍鋼筆水寫。語文老師教我們很多課本裡沒有的唐詩宋詞,他還是吉他高手,有時候彈一曲《愛的羅曼斯》或《雨滴》,我們聽得如癡如醉。一個同學常在宿舍裡邊彈吉他邊唱歌,他的嗓音像幽林中的布谷鳥。學校沒有圖書館,整個縣城也沒有美術館、博物館之類,我們能夠接觸的藝術世界極為有限。那個少年時代是多麼缺乏精神食糧啊!我們只能艱難地尋找,能否碰到一個好老師、一本好書,全憑運氣。


能否碰到一個好老師、一本好書,全憑運氣。(圖:Daoudi Aissa/Unsplash)

高中食堂的菜差極了,基本上是煮白菜葉、茄子、土豆,見不到什麼肉,連油都很少。我們端著飯菜回到宿舍吃,有時候看見操場上漂亮的低年級女孩子就發出尖叫。我終於開始長個子了,身高升到了同齡人的中等偏上;體力也在增強,引體向上可以做32個。我喜歡在大雪紛飛的操場上踢球,我踢得差,球到我腳下我就往天上猛踢,我很享受那種盡情奔跑的感覺。可膽子還是一樣小,不太敢和喜歡的女孩子說話。

然而讀高中的我,竟然有了初戀,淺淺的甜蜜,羞澀的清純,像一首欲言又止的朦朧詩。我邂逅曠野上一株待放的桃花,我遇到了讓我怦然心動的愛。她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後來成了我的女友和妻子。

可在那個時候,高考像一座大山,既壓抑著我們的藝術表達、精神世界,也壓抑著愛情的表達。我們彼此愛慕,可我們知道,還不到談情說愛的時候。我是數學「課代表」,她是英語「課代表」,我們交流的內容,大部分就是數學或英語題。

高考一役為滕家出了個北大生

高考一結束,我就騎著自行車帶著她,穿過長長的輝發河大堤,到我家裡玩兒。我說是同班同學,可家人不傻,猜到是怎麽回事兒。在媽媽印象中,我還是一個連姨夫和舅都分不清的人,可高中一畢業就帶回家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回來,媽媽沒想明白。

高考成績出來了,我的成績非常高,肯定可以上大學了。可大學錄取通知書遲遲不到。有一天,我和爸爸去學校詢問,結果那天學校剛剛收到了我被北大法律系錄取的通知書。爸爸很激動,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多年的付出,多年的盼望,如今有了回報。我成了滕家第一個大學生,也是整個縣城第一個考上北大的人。

關於專業,那時候是高考前填誌願。我原本想報的第一專業是中文,因為我的那個文學夢。但有的親友說,中文專業太「飄」了,應該整點兒實際的,不如考法律。其實他們也不知道中國的法律是怎麽回事兒。我也不知道在中國學法律、從事法律工作到底意味著什麼,總之是在「提前錄取」一欄填了北京大學法律系,然後就被錄取了。 全家人都為我高興。可是籌集路費、學費、生活費不是容易的事情,到處借了一些錢,要好的親戚贊助一點兒,把錢湊一湊,不管夠不夠,就上路了。1991年9月,哥哥帶著我,平生第一次離開吉林市。不過不是前往美麗的北大校園,而是去了——石家莊陸軍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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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滕彪  北大法學博士、律師。2003年起在中國投入法律維權工作,2005年與13名律師獲選亞洲週刊「亞洲風雲人物」,曾兩度被捕,但仍不顧中國警告,於2014年在六四25周年香港紀念晚會批判中國。三個月後,終於舉家流亡美國,至今仍在海外為中國人權與民主極力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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