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殘障者,我沒有就業的選擇權

林夢:「殘障者的就業之路,可能在未來很多年,都在這種困境中掙扎;但個人或社群自助,也許可以打破這種束縛。」 (示意圖/Orlova Maria)
林夢:「殘障者的就業之路,可能在未來很多年,都在這種困境中掙扎;但個人或社群自助,也許可以打破這種束縛。」 (示意圖/Orlova Maria)


「咦?妳居然是老板嗎?」當客人打開門,看到送蛋糕上門的林夢,表情是滿滿的訝異。

對方的注意力,總是會先停留在林夢的輔具幾秒,隨後再從輪椅往上,向林夢表示致謝後,再拿走她手上的蛋糕。瞬間,看到對方關上門,林夢的心情隨之放鬆下來,慶幸這個客戶沒有再問她殘障的原因。

面對客人異樣的眼神,以及向他們解釋自己的殘障,已經成為林夢在創業之後,常常遇到的事情。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則是她在送貨時,突然被一個中年大媽攔住,問她做了什麼才導致現在的殘障,希望以此提醒小孩不要長期在家打遊戲。

當下,林夢覺得尷尬無比。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不希望自己的殘障狀態,被非殘障當成一個「觀賞物」,又或是一個「警示作用的工具」。

截肢之後,她決定自主創業

接受我的採訪期間,林夢正在計劃從線上訂製蛋糕的模式,改為開一間大的線下蛋糕店。這幾天,她都在忙著找適合自己輪椅進出的場地,只有晚上回到家時,才有空用語音回覆我的問題。

由於當時正好是中國的雙11購物節,絡繹不絕的線上訂單,讓林夢感慨自己忙到「分身乏術」,聲音盡是疲憊。但在忙碌之外,林夢坦言如果沒有開始做蛋糕,或許現在的她會與其他殘障者一樣,在疫情之下更加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只能繼續「家裏蹲」。

林夢的人生軌跡,是在大學畢業後,因一場意外的車禍,才突然發生改變。那場事故,傷到了她的脊髓與神經,造成了高位截癱。從那之後,她躺在病床上休息了快一年,隨後又使用輔具,接受康復訓練接近半年,才慢慢地恢復過去的生活。

後天造成的殘障,對林夢而言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畢竟在此之前,她對殘障毫無概念,更不認識任何殘障者。慶幸的是,家人對林夢的態度沒有改變,反而在受傷後,更加關心她的生理、心理健康狀況。

尤其是她當醫生的媽媽,會反復跟林夢強調「人活著一定要靠自己」,「哪怕身體無法站立,但人的精神一定要獨立;即使換了一種生活方式,也能重新開始」家人的陪伴與支持,無疑是林夢在康復治療的過程中,最重要的後盾。

與此同時,媽媽的鼓勵,讓林夢開始思考自己之後的工作。她的大學專業是設計,本來已經與北京的一個公司談好工作事宜,但如今由於無障礙設施差,她無法再出遠門。於是,林夢決定自主創業,把自己喜歡烘焙這件事,發揚成一項事業。

那時候,林夢通過看線上的烘焙教學影片,在家裏做了很多麵包,隨後分發給朋友與父母的同事試吃。由於麵包確實做得好吃,不少朋友開始自發給林夢付款,甚至主動在社交平臺上幫她宣傳,問林夢能否開始訂製糕點,從而把生意做大。

這讓林夢喜出望外。雖然在殘障後,家人給了她很多安慰;但林夢仍然難以接受自己的障礙。但自從做烘焙開始,那些支持她的人,就從家人到朋友,慢慢發展到更多陌生人,令她變得愈發自信,彷彿從人生的低谷期,到了逐步上升的階段。

慢慢地,隨著訂製糕點的要求越多,林夢發現自學已經無法滿足客戶的需求,於是便進入了一個法式甜點老師的工作室,開始接受專業的烘焙訓練。當時,看到林夢坐輪椅後,其餘同學都會自覺留出前面的位置,讓她在視覺上不被別人的身體遮擋。

除了同學主動提供合理便利,老師與林夢說話時,都會主動蹲下來,讓她不用長期擡頭那麼疲憊。他們樸素的殘障意識,不僅是林夢提升烘焙技術的關鍵,而且還是她在意外後,第一次與眾多非殘障相處時,得到如此尊重、平等的對待。


林夢走上自主創業的路,其實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示意圖/Nathan McDine)

聽到這裏,我感慨林夢創業的順利:她不僅有家人支持、朋友的肯定,還有老師與同學為她提供無微不至的幫助。但林夢卻沉默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聲音變得有點哽咽地說,自己走上自主創業的這條路,其實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在看似「成功」與「順利」的表象下,林夢實際上面臨的,卻是所有身心障礙者在中國的就業困境。

作為一個殘障者,我沒有就業選擇權

原來,在創業的過程中,林夢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與「社會對殘障者的偏見與歧視」對抗。

她曾經想過進入職場蛋糕店,跟一個老師從學徒做起,這樣能學到更多糕點的做法,也能了解一個店面的運營與發展。但當主管在面試時,看到她坐輪椅後,便以廚房空間狹窄、無法提供合理便利,拒絕了她的申請。

有了第一次的拒絕,就有接下來的第二、第三次。所有蛋糕店的店長,都認可林夢的能力,卻對改造無障礙工作環境表示無能為力;他們更擔心的是,萬一林夢在工作中,輪椅突然打滑導致出事,那麼可能要支付大量賠款的狀況。

對方的回應,林夢雖然難以理解,卻只能接受這個無奈的事實。但哪怕林夢選擇找老師學習烘焙,卻仍然會遭遇無障礙設施缺乏的窘況;在長達四小時的上課時間中,她無法正常大小便,只能憋到回家,再解決生理需求。

除了沒有無障礙衛生間,有時候出行也會成問題。在林夢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在前往老師工作室時,遇到了瓢潑大雨。當下,林夢只能打車去目的地;但看到她的輔具後,連續兩位司機都表示不知道如何處理,又擔心輔具會弄髒自己的車,便拒載了林夢。

即使後來蛋糕生意越做越大,口碑越來越好;可當林夢送蛋糕上門時,客戶總會用「異樣的眼光」凝視自己,隨後去戳她的痛處,不停詢問她的殘障狀況,讓她非常不適。

但林夢不敢就此放棄創業。畢竟比起其他殘障朋友的遭遇,她覺得自己仍然是「幸運的」。

有一個同樣因車禍導致截癱的女孩,與林夢是好朋友。在意外發生後,女孩的父母對她的態度,突然差了很多。他們不僅認為她沒有自理能力,一直打壓她想出門就業的信心,而且開始不斷地找人相親,希望趕快把女兒嫁出去。

還有一個主動與林夢傾訴的腦癱女孩,雖然在講話時有點不清晰,但並不影響其工作能力。可在面試的過程中,負責人聽完她的介紹與分享後,先是婉轉地拒絕,隨後卻像「打發要飯的乞丐」般,一邊掏出500元塞到女孩手上,一邊誇她「身殘志堅」。

至此,朋友們的遭遇,再加上自己的經歷,林夢愈發覺得作為一個殘障者,其實沒有真正的就業選擇權。即使殘障者有意願就業,可在實際生活中,大量的偏見與歧視,讓殘障者無法與社會聯結,只能封閉地困在家中。

殘障者就業之路,仍然困境重重

事實上,林夢與其餘兩位殘障女孩的故事,只是殘障社群在就業困境中的縮影。對於中國的殘障者而言,就業之困不僅是無障礙缺乏,以及對大眾對殘障者的歧視意識,甚至早從接受教育開始,就已經是不平等的窘況了。

據2019年的《殘障女性需求狀況調查報告》可知,由於缺乏合適的特殊學校、經濟或身體限制等原因,受訪大部分的殘障女性受教育程度不高,本科以上學歷的比例僅占21.72%。

這些數據,反映殘障者無法得到教育平權的遭遇。即使殘障者希望獲取相關學科的知識,卻有可能被學校拒絕入學,或者以身體狀況不適為由勸其換專業,那麼在畢業之後,就會被企業以學歷或專業不對口,拒絕其求職的申請。

除了在教育上遇到問題,企業的無障礙設施不完善、無法提供合理便利,以及對殘障者的刻板偏見,同樣也是阻礙殘障者就業的重要因素。


無障礙設施不完善、對殘障者的刻板偏見,都是阻礙殘障者就業的因素。(Unsplash)

在中國目前的公共空間中,導盲道、無障礙坡道、語音提示器、聲光報警器、無障礙廁所等基礎設施,並未得到大量普及。這讓企業負責人,難以從「大的社會環境」了解到殘障者的需求,自然不會在「小的工作場所」中,增加無障礙設施。

哪怕企業有心去改造無障礙,可殘障議題在中國討論甚少,相關的媒體資料缺乏,沒有太多的經驗可以借鑒,只能通過一些的殘障NGO或者是殘聯部門做協調,再以試點的形式去招聘殘障者,慢慢根據群體的需求,進而做更多的改造。

與此同時,社會大眾對殘障就業的認知,仍然局限在盲人按摩師等職業中。即使現在有快手、抖音等直播平臺,以及很多如客服等線上工作,無需出外奔波;但很多企業面對應聘的殘障者時,還是刻板地覺得他們的身體障礙,無法勝任工作。

不過,上述窘況在當下中國,已經有了緩慢的變化。一些正在探索融合就業的企業,開始在一些發達城市冒頭;其不僅推動了殘障就業,還在重塑大眾對殘障就業的認知。

比如深圳的「無聲的Cake」,與上海的「LiLi Time咖啡館」,皆在店面張貼手語的提示紙,以及提供紙、筆,方便客人與聽障員工溝通;又比如深圳的「偉創力」,不僅在公司內部改建了許多無障礙設施,而且會定期開設手語課程,促進不同障別的員工交流。

在採訪林夢的最後,她與我談起了現在的工作目標。雖然疫情發生後,林夢的生意大不如前,讓她對開店的考慮有點動搖;但她還是對未來懷有希望,甚至期待之後有機會開分店,還能邀請那些找不到工作的殘障朋友入職。

「畢竟,殘障者的就業之路,可能在未來很多年,都是在這種困境中掙扎;但個人或者社群自助,也許可以打破這種束縛」。講完,林夢發過來一張剛開始學習烘焙的圖片,她在小小的蛋糕上,用奶油畫了一個可愛的笑臉。

口述:林夢 高位截癱,創業者。

作者:林溢智 一位長期關注性別議題與障礙者權利的中國社工,透過報導與個人書寫,帶領讀者了解障礙者在中國社會的生存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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