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經濟學的明與暗

如今安倍晉三卸任首相。2012年12月,他重新執政之際推出了全球矚目的「安倍經濟學」,以大膽的金融政策、機動的財政政策和經濟成長戰略這「三支箭」為開端的這項經濟政策到底是什麼?本文作者結合政府決策過程中「官邸獨大」的特點,對此問題展開了思考。

雖然就業成長,但全都是非正式員工

安倍經濟學的「三支箭」中,最受人重視的是力圖「擺脫通縮」的金融政策。2013年3月,黑田東彥出任日本銀行行長後推行「超級量化寬鬆」政策,源於貨幣寬鬆的日圓貶值和股市上漲現象使得日本經濟呈現出一片復甦景象。

確實,如果與第二次安倍政權上臺時的2012年末相比,在出現新冠疫情之前的2019年末,日經平均指數幾乎翻了一倍,日圓兌美元匯率也出現了大幅貶值。同時,原來超過4%的失業率也降到了2.2%,這一系列統計資料都反映出形勢大好。甚至在今年8月28日表明辭職意向的新聞發佈會上,安倍首相還驕傲地宣稱「我們創造了超過400萬個就業機會」。

經濟看似出現了復甦

2012年 2019年 2020年 日圓兌美元匯率 1美元=85日圓
(12月26日) 1美元=109日圓
(12月30日) 1美元=105日圓
(8月31日) 實際GDP成長率 -3.5%
(7-9修正值) 1.80
(7-9修正值) 27.8%
(4-6估算值) 失業率 4.2%
(12月) 2.2%
(12月) 2.8%
(6月)

不過也存在許多問題。就業形勢的改善只不過是源於非正式勞動者人數的成長,受到新冠疫情這樣的強烈衝擊後,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面臨失業危機。同時,實際工資水準莫如說還有所下降,貧富差距問題幾乎沒有得到任何改善,領取最低生活保障金的人數始終居高不下。

此外,黑田行長當初誇下豪言壯語所提出的「兩年2%」通脹率目標,在時隔七年有餘的今天依然未能實現,日本銀行持有的國債卻已經逼近了發行餘額總量的50%。

但如果觀察其他指標

2012年 2019年 2020年 實際薪資指數 103.8
(12月) 99.1
(12月) 98.2
(6月) 非正式員工人數 1827萬人
(12月) 2196萬人
(12月) 2044萬人
(6月) 消費者物價指數 -0.2%
(12月) 0.7%
(12月) 0.0%
(7月) 生活保障金領取家庭 1,567,700
(12月) 1,635,700
(12月) 1,636,236
(5月)

順便提一句,執政末期的安倍首相幾乎已經不再關心物價目標。霞關和本石町甚至充斥著一個傳言——首相曾對造訪官邸的日本銀行人員表示「物價目標已經無所謂了」。一位參與過金融政策制定工作的當事官員憤憤不平地說:「以前明明說好要搞超級量化寬鬆的,現在卻乾脆來了個上樓抽梯」。

日銀推出的超級量化寬鬆政策似乎只是發揮了事實上的國債貨幣化功能,即支撐了應對新冠疫情的巨額國債發行工作。

「首相+心腹主導型」:模式1

分析安倍經濟學的決策過程,主要可以分為三種模式。一是「首相+心腹主導型」。這是其執政期間最常見的模式。

心腹並非指的是秘書官和助理等人。而是一群人,主要是和首相有私交的經濟學家和原財務官僚等相關人士,也包括和首相關係親密的政治家,他們形成了一個內部圈子。

這些心腹,再加上一些經濟產業省官僚深入參與,共同敲定了「三支箭」的政策。另外,據說「新三支箭」也是這樣由內部小圈子制定的,在本應負責這項工作的內閣府官員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便確定了「名義GDP達到600萬億日圓」的目標口號。

同時,兩度推遲上調消費稅率也是首相和極少數心腹共同做出的決定。2014年11月,確定第一次推遲時,當時的財務副大臣收到單方面的通知後,甚至起了「辭職抗議」的念頭。

還有,執政末期,在推出「發放安倍口罩」和「全國中小學集體停課」等旨在防控新冠疫情擴散的政策方面,這種決策模式的色彩也很突出。

最極端的事例,或許要數2013年1月和日本銀行聯合發佈的《政府與日本銀行的聯合聲明》。在此過程中,日銀首次認可了「通脹目標(物價目標)」,但首相特意在「物價上漲率2%」目標的完成時間上施壓,指出「不能拖到中長期」,甚至親自對負責與日銀談判的財務省和內閣府官員下達指示。這都是聽從了身邊陣勢洶洶,主張採取「大膽寬鬆政策」的再通脹派人士的建議。官僚們完全只是負責談判,最終「指揮部」還是首相官邸。

在國家政壇層面的選舉中連連獲勝後,這種決策模式作為「官邸獨大」的象徵落地生根,連需要由相關部門開展的詳細研究過程都經常被省略,一位官僚曾指出其危險性,稱「僅僅是在非常狹小的範圍內對政策進行了斟酌」。

「首相+自發官僚型」:模式2

第二種決策模式採用的是「首相+自發官僚型」的形式。所謂「自發官僚」,指的是雖然和安倍關係沒有那麼近,但他們對事情看不下去以後,就會向首相及其身邊人員提出建議,或者親自上陣進行協調的官僚。典型事例是2013年圍繞「漲薪」問題與經濟界展開的談判。

當時,儘管大家的關注焦點都集中在作為安倍經濟學「第一支箭」的「大膽的金融政策」上,但實際上如果只是物價上漲,工資不漲,那麼民眾生活反而會變得更加艱難。不少官僚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於是,內閣府和財務省的主管人員、內閣官房副長官助理等人開始「自發」力挺首相,主動出面說服經濟界和勞方代表,設立了最終追求「漲薪」的「為實現經濟良性迴圈的政勞資三方會議」。此舉成功地讓經濟界參加了進來。雖然漲薪這個事情最終似乎並不順利,比如2019年的名義工資就在時隔六年後又一次轉為了負成長。

「首相+特定政治勢力型」:模式3

第三種模式或許可以叫做「首相+特定政治勢力型」的決策方式。代表事例是伴隨上調消費稅率引入的輕減稅率(優惠稅率)。作為對沖「消費稅對弱勢群體造成巨大影響」的措施,財務省提出了與個人資訊編碼制度結合實施上調稅率政策的方案,但首相推翻了這個提議,決定強行引入輕減稅率。人們認為背景原因有兩點,一是在選舉承諾中提到了輕減稅率的公明黨一直強烈要求採用這個方案,二是一些與安倍政權關係密切的言論家在推波助瀾。

順便提一句,這個問題最終引發了抵制採用輕減稅率的自民黨稅制調查會會長野田毅遭到撤換的事態。據說,當時安倍首相打了一個電話,一邊申明「雖然並非出於本意」,一邊告訴野田會長的位子要換人了。過去,黨內的稅制調查會長被視為「現職首相也不敢輕易插手」的人事,可這次卻是一通電話就讓他歎氣走人,面對這種事態,自民黨內和政府各部門之中,都彌漫著「安倍之命難違」的氣氛,而「官邸獨大」這個說法也由此坐實。

不知道政策到底向著哪一邊

安倍經濟學到底意味著什麼?

安倍最早在主張「無改革,不成長」這種新自由主義思想的小泉純一郎政權時代就開始嶄露了頭角。起初他還展示過重視貼合前述思想的金融政策的態度,作為安倍自己人的自民黨籍參議員西田昌司等人也表示「安倍經濟學是以基於新自由主義的貨幣主義為依據的」(《FACTA》雜誌2019年7月刊)。貨幣主義指的是重視貨幣供給的思維方式,如果按大類分的話,再通脹派也屬於這一派。

此外,首相本人一直強調「要成為打破磐石規則的電鑽刀刃」,也曾表現出要堅持放寬規則的姿態。

然而,觀察後來的決策手法可以發現,有時候他並不太在乎對於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而言最核心的「公與民」的關係。典型事例是與經濟界在「漲薪」問題上的攻防戰。

2013年2月,首相把經濟界領袖請到官邸,對他們說了以下這番話——

「政府會認真開展勞動市場改革和規則改革。也希望經濟界能夠研究討論提高報酬等相關措施的問題。」

對於企業而言,是否漲薪是最重要的經營決斷。如果首相重視的是「民」,恐怕就不會親自直接介入,因為這相當於在施壓,如同對企業喊話「必須漲工資」。

第二次政權上臺後,首相在自己的著作《邁向全新國家》(2013年)中,這樣表述過自己追求的經濟理念——

「我們追求的不是以貪欲為動力的資本主義,瑞穗之國擁有適合自己的市場主義形態,那就是要重視道義、理解真正的富足之意。」

這位對經濟界施壓,試圖迫使企業漲薪的首相在出席2013年底的「政勞資會議」時說了這麼一句話——

「雖然政府做了一些『謹慎干預』,但這難道不正是『瑞穗之國的資本主義』嗎?」

當時,經團聯的一位相關人士曾驚訝地表示「如此施壓,還能叫做『謹慎干預』?」,還有一位官僚說「搞不懂經濟政策到底是向著哪一邊」。

「安倍首相沒有思想」

如果要強調「瑞穗之國的資本主義」,那麼為什麼又要強調「打破磐石規則」呢?為什麼要簽署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和日美貿易協定,加快農產品自由化呢?這些難道不都是與瑞穗之國理念完全相悖的嗎?

日本若是想要提高潛在成長率,那就必須推進自由化和規則改革,謀求提高生產率。但這樣做又會加劇貧富差距。如果打著「瑞穗之國的資本主義」這個口號來解決貧富差距,那麼生產率就不會提高。為了掩蓋這個矛盾,首相相繼提出「一億人總活躍」和「地方創生」等口號,換掉了主打政策的招牌。

一位當局人士表示:「以負債經營方式擺弄政策的做法變成了常態,五年、十年後的長期課題被束之高閣。後疫情時代或許會迎來真正的考驗。」

一位政府前高官說:「首相本來沒什麼思想。經濟政策被他用作了選舉戰略,只要這樣想就很容易理解了。所謂『打破磐石規則』,恐怕只是權宜之計,目的是為了避免看重鬆綁政策的外資逃離日本股市。」

而一位財務省的官僚如此看待這個問題——

「安倍經濟學就是把財政和金融火力全開,試圖強行啟動工資、消費、投資之間的良性迴圈。在尚未充分產生效果的時候,這次新冠疫情就已經導致這種迴圈完全停止。」

「曾經信心滿滿地高喊Buy My Abenomics(買漲安倍經濟學)的首相在表達辭職意向的發佈會上只是列舉了創造就業方面的成果,針對經濟政策並未多言。他想通過推行安倍經濟學來實現什麼?最終獲得了什麼、在哪些方面遭遇了失敗?或許是首相本人應該進行總結的時候了。」

輕部謙介 [作者簡介]

時事通信社解說委員。1955年生於東京都。早稻田大學畢業後,1979年進入時事通信社,主要在經濟部承擔採訪和撰稿工作。歷任華盛頓分社社長、紐約總社社長、編輯局副局長、解說委員長等職,2016年7月起任現職。著作有《日美大米談判》(中公新書,獲得農業媒體人獎)、《檢驗泡沫失政》(岩波書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