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吉川觀點》西歐憑什麼（一）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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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兒盡作羌人語 卻向城頭罵漢人－－司圖空（公元837~908年）

人生活在地球圓球面上，地圖卻是平的，最大的歐亞大陸又在北半球，所以文化認知上南北方向較無爭議，但東西方向就麻煩了。當歐洲文化崛起後，除了殖民主義向外拓展外，如何看待其所征服的帝國或文明，是很值玩味的課題。如以西歐為中心，從歐亞大陸向東，就有近東，如埃及兩河流域。中東，那就一大片包含穆斯林世界，而遠東就是中國和日本。

所以歐洲人就自稱西方人，而其他人都是東字輩族群。但美國在歐洲人西邊，歐洲人要橫越大西洋才能到美洲大陸。但對中國和日本而言，向東橫越太平洋，才能到美國。那麼美國要叫歐洲東方文明，而叫中日兩國西方文明嗎？也許古馬雅丶阿茲提克或印加古帝國若不被消滅，且還能和東西兩大洋交流，那就真會如此。但美國承歐洲文明之後，也自認為西方人，其沿著太平洋北岸向西出航到遠東，不是遠西。這文化印記，超越了地理現實。

被製造的世界觀 近代文明考驗被征服的族群

另歐洲人也以地理大發現，來建構其世界觀。好像地球像外太空一樣，無人無主待他們發現佔領，才取得身份。美洲是哥倫布發現的，而且標示這是現代世界的起點。所以歐美史上充滿一大堆發現英雄，南極丶北極丶大西洋丶太平洋諸島以及澳洲和紐西蘭，都有他們英勇的足跡。

不過説回來，只有他們才真正跨海到處航行探險，建立起全球殖民地。稍有例外，就是北海的維京人，在歷史上曾讓他們吃過苦頭，那可記得真鮮明，海盜殘暴姦淫虜惊。但歐洲人傳播的是文明還有基督教。直到二次大戰前，歐洲人的確是這樣看世界，且種族性的稱之為白種人的負擔。在德國崛起後，為丟開其和英國和法國人的文化糾纏，就了更上一層樓，創造了雅利安人的神話，把自身歷史推到拼音文字的遠古世界，而地域範疇更直達到印度婆羅門世界。

從一開始，歐洲近代文明就充滿了地理上丶種族上丶及文化上的層層偏見。而這偏見也傳染給他們統治過的族群，雙方抱一起既鬥爭又聯合地，建立起現今的共同世界觀。

只有二戰中的日本，曾喊出過不同的口號，號召亞洲人民共襄「大東亞共榮圈」之舉，也真的把歐洲殖民者趕出東亞，但暴起暴落。現看日本卡通「魔女宅急便」時，就只見亞洲女孩騎著掃帚，像歐洲女巫般飛過似東似西樂土的上空，這故事流行到全球市場。

而西歐為何能夠建構起近代文明，一代代地考驗被征服的族群，埃及丶穆斯林丶中國丶甚至日本的知識份子，不論傳統派丶折衷派好像也都説不過全盤西化派。縱使抵抗最成功的馬克斯主義也是西學東傳，差別只在到底是資產階級或無產階級主導歷史而已。現也證明，無產階級只是借人名號，從沒真正主導過什麽歷史。這種崛起，做為東方人的我們是該好好思考，尢其處在最東邊的中國，曾主宰東亞二千年，現又似爬起來，更需好好面對。

劍橋大學生化教授李約瑟，在二戰中來到中國，也真引出一個大哉問，這真問倒一大堆東西方知識份子，這問題從二戰正熾熱中的四川燃起起。但對中國和台灣而言，必須有些背景介紹清楚，才能看清些問題的意義。

意識形態重整 夾縫中求生存的中國

1927年，國民黨清共完，國民黨高層即面對各地方軍事頭頭，對蔣介石中央的爭權。由此爆發了中原大戰，此時蔣已獲納粹德國的援助，看穿各軍頭間的予盾，在中原地區爭戰膠著時，蔣用巨款收買在東北的張學良，並委以副帥之職，由此東北軍入關，戰勢底定，李宗仁丶馮玉祥丶閻錫山及將領等先後紛紛宣告下野。之後蔣親自督軍，採用德軍顧問所建議的碉堡戰術，一舉將江西蘇區擊潰，讓中共遁逃二萬五千里，長征到峽北。蔣再調令東北軍丶西北軍到北方圍堵，進行第六次剿共戰爭。

但此時國民黨高層卻面臨意識型態重整之麻煩，即其高舉的國民革命要舉何旗幟，才能持續向前，領導全國群眾。蔣是軍事強人，此事其搞平衡，讓各方共認其是領袖即可。公然鼓吹馬克斯列寧那套已不可能，其餘放任大家討論孫文主義之內容，再看時勢鼓勵或取締。首先發難的是汪精衛的班㡳，他們倡議回到晚期孫文之看法，即由國民黨聯合各階級領導工人農民，進行國民革命（蔣渭水的台灣民眾黨有此特色）。一開始蔣介石為借其勢力，壓迫胡漢民等右派，暗中出錢加以支持，故各黨部紛紛受此改組派衝擊，且來勢洶洶，並深受青年學生群眾支持。

其論述之重點即中國社會的性質處在何地步？但眾人仍用馬克斯主義那套術語，各方定調中國乃處在半封建半殖民狀態。因是半封建故須進行資產階級革命，即由國民黨領導革命。而處半殖民地情境，故必須對抗帝國主義，此即中國社會史論戰之內容。遠遠的史達林也盯著掌控此論戰風向，為對抗日本，不依靠蔣介石國民黨不行。而托洛斯基派卻堅持中國已是資本主義社會，需由共產黨領導革命，自然沒什麽市場。至於封建主義是什麽？中國社會在周朝後，其帝制是否仍應稱封建社會？而奴隸社會真是中國社會的生產主力嗎？這自然有左派文人跳脫歷史，將歐洲史的發展經驗硬套在中國史身上。這種種論述，不論那份雜誌那位作者如何發言，都在第三國際操控範圍內來回擺蘯。

等到胡漢民表示支持蔣，並回廣東任職後。此派才被鎮壓下去，但青年學子共識已成，國民黨非抗日不可。爾後，中國社會中傳統主義某些人士，爭相靠攏國民黨訓政中央政府，搶佔資源。1933年，在南方中山大學教授陳序經，提出全盤西化的論述，將傳統派丶折衷派等批的一文不值，此論述深獲中山大學校長鄒魯的支持。這是第二次代表西方自由主義之理想，進入中國文化論述場域，比民國八年新文化運動時談的更深刻有力。

新華社的主筆們，也在大量地在預習何謂美式民主。但此舉卻引來傳統主義者的反擊，雙方在言論市場上相互攻擊漫罵。胡適前被全盤西化者嘲諷西化不夠徹底，後被傳統主義者攻擊其就是始作俑者。有些進退不得。但現實上，中國各領域全面輸給歐美國家是不爭之事實，自由主義和馬克斯主義都無疑義，認為毛病就出現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落後與保守。

抗戰軍起，這些論述就沉入歴史。代表國民黨改組派的隨汪精衛倒向日本，而心向法西斯的蔣介石送走德國顧問，先後迎來蘇聯及美國軍援。爾後中共極力靠向蘇聯（其實史達林此時更歡蔣而討厭毛，毛把他欽定的頭頭一個個鬥倒趕走，且不真心打日本人）。最終國民黨全面依賴美國，而汪精衛成立維新親日政府，高唱大東亞共榮圈，承認滿洲國。中國真是處在半殖民地狀態沒錯，三方都有靠山，也都輸不起，退一步即死無葬身之地。

政治文化教育課從歷史而來 自由主義民主運動的種子廣播台灣

二戰後，1947年胡適提議要設定五到十所此如英國劍橋牛津丶日本東大等國立大學，一舉在高等教育上立下百年大業（抗戰時，其任國府駐美國大使，爭取大量美國人支持時，應對間思考的心得，一昧留學，終是二等國家）。此時陳序經以美國私立大學為例，出文挑戰胡適論點，認為不能獨厚國立大學，而是要大力發展私立大學，此論述讓時任美國大使兼燕京大學的校長司徒雷登注意到了。當時以西方教會在華創辨的私立大學如燕京大學丶金陵大學丶及嶺南等大學，不論在師資丶教育上都比當時的國立大學更有水準，財力雄厚就更不用說了。

現要回首看中共的統戰威力了。1949年起國民黨朱家驊及傳斯年主導，搶救中研院學人之活動，人數雖不多，但最後一批，卻被初任嶺南大學校長的陳序經攬住了。陳以嶺大的待遇及保護，留下陳寅恪等大師。以為中共會信守民主約定，至少其是私立美式學校，應有些許保障。但等到毛發表了，「別了，司徒雷登」，就可知結局如何了。1952年，中國開始整併所有私立大學，司徒雷登，也在同年底在美國正式辭去美國駐中國大使職位（那是杜魯門1946年委任給他的大任務，國共內戰打打談談，政治協商大會上風風火火，其已私下建議美國要爭取中共，使其不靠向蘇聯）。那批學人，包括陳序經自身從反右到文革全被鬥得死去活來。國民黨在台灣，完全封鎖這段在大陸的歷史。除非是當事人，在台灣沒人知當年到底發生了何事。

1960年，國民黨內的自由主義人士，雷震和殷海光等人以自由中國雜誌之言論與活動，預計和台灣本土人士合作成立民主政黨。一方面公開反對蔣介石的違憲連任，一方面要在地方選舉中，合作對抗國民黨的買票作票行為。蔣介石分而治之，先以匪諜罪辨處雷震。

假以時日之後，才慢慢處理掉台灣本土人士。國民黨活生生將本省人與外省人，在政治上的合作關係切割開，日後所謂族群矛盾就禍害至令。自由中國事件，令國民黨內有識之士，私下都為雷震抱不平。其後文星雜誌，在此不滿情緒中，假借文化議題，由李敖帶頭大打全盤西化的大論戰，直接攻擊國民黨左的右的各方文化權貴，轟轟烈烈鬧了一陣子。

最終雷震下獄丶胡適猝死丶殷海光被台大逼退鬱鬱而終丶李敖入監頂罪服刑。從自由中國到文星雜誌，由創刊到查禁，台灣人紮紮實實上了一堂政治文化教育課，是得真正感謝這批外省菁英。對比於1957年大陸的反右運動，只成為文革的前奏，兩岸的政治文化，在此開始拉開。日本殖民時代，台灣人只經歷過短暫大正革新之自由風氣，其餘都是高壓統治，長期的反抗運動，一下就落入第三國際左派論述中。

從林獻堂丶蔣渭水丶連溫卿丶謝雪紅丶到蘇新等，後輩忙著批判前輩，動不動就分裂抵抗陣營，無法形成統一的隊伍對抗日本人。對所謂真正的歐美民主式政黨政治，沒留下多少遺產。這塊泥土，是這群外省人留下自由主義民主運動的種子。日後黨外一波波反抗國民黨，也是傅正先輩，將此精神傳給這土生土長的民主進步黨，華人社會第一個「資產階級民主政黨」。

摧毀文化根源已是將死之兆 任人詮釋的死文明終將衰亡

但中華文化是何物，全盤西化派及左派都斥之為落後保守，只剩國民黨以官方意識型態模式在台灣宣導守護。但非常遺憾漢學研究的重心，在日本丶德國丶法國丶俄國和美國，不在海峽兩岸。中國大陸一概以馬克斯理論改寫歷史，台灣則回到清朝水平（連王國維丶梁啟超的水準都不如）。

中文系在大學聯考的錄取分數在文組，永遠排名殿後，而外文系則永遠第一。若非大學聯考要考此科，學中文專業大概要失業了。讓母語文化走到這種地步，掌握黨政軍資源，在台灣的這群外省權貴集團，水準在哪裡就可知了。復興中華文化從何做起，真是茫茫然不知所云。

一走進文化復興總會，迎在客廳大牆上的四庫全書，沒人去動過，架式雄偉，聽説寫武俠小說比較有市場，金庸才是他們的英雄。

中共建政後，就大力推行漢字簡化運動，凡有反對意見，一概以右派或反革命罪伺候，由此新創的簡體字，就在革命的大旗下，浩浩蕩蕩推行起來。最大的理由是，為廣大的貧苦人民能盡快會讀會寫，但以古代的私墊丶南洋華人的辛苦僑教丶或香港台灣的國民教育等為例，再再證明這都不是理由。毛澤東號召多少次大型群眾運動，號稱要摧毀傳統文化，那才是最根本的心理基礎。因為漢字的簡化，傳統那種形音義整合之六書造字之美，已和十四億人的生活經驗切開。致使二千年的漢字文明，快成為博物館學。那是文明死亡的前兆。

以埃及文明來説明這衰亡過程最貼切。古埃及文明於公元前四千年起，即在尼羅河流域輝煌發展三千多年，其象形文字活生生記錄了，埃及人生生死死代代王朝的文明世界，但公元前三百多年，埃及亡於亞歷山大的征服。其後建立的托勒密王朝，文化雖然興盛，但埃及象形文字已被廢棄，改以希臘字母拚埃及人的日常口語，王室及學術研究則以希臘文為主。此文化延續到東羅馬帝國時代。

那時一般埃及人已看不懂其祖先的文字，到公元641年，阿拉伯人攻下埃及，推行阿拉伯文字語言及穆斯林信仰。公元十二世紀之後，埃及已是全面回教化國家，除少數科普特教會還用東羅馬聲調外，整個埃及已和其獅身人面丶金字塔丶及法老木乃伊等尼羅河古文明無關。拿破崙征服埃及後，帶回的考古石碑，到1822年才由法國人商博良解開古埃及文的意義，整整二千年的埃及文和其子民再見面時已互不相識。現今，埃及學已成為歐洲人東方學的玩物，一種任人詮釋的死文明。

中國近代化，急於切割自身母體文明，其暴烈程度，是否會走向古埃及之命運，是其面臨最大之危機。中國海外移民留下的正體字及文化根種，應是其復活最後的希望。大乘佛學大量經典譯成漢文，使中國成為佛教文明區。漢字文明最大的挑戰是西方各領域經典翻譯的不夠充份，而不是其簡體化方便教育。這對比於日本的翻譯事業，中國是遠遠跟不上。

大國的迷思 十四億人的未來何去何從？

1996年，中國由上而下，整合工程丶歷史丶考古丶文獻及碳十四測定專家，推出夏商周斷代工程。要為中國信史年代，由公元前841年，即周共和元年，往前推估武王克商丶商代年表，及傳説中夏朝的考古證據。世界古文明均滅亡了，這是共和國開始尋根找自信的表徵。

初步成果（政治上）確認了夏朝始於公元前2070年，商朝始於公元前1600年，而周朝始於公元前1046年。但其碳十四方法論，已被國際專家質疑不可信。另傳説中的夏王朝，也恐非其認定的處於河南偃師二里頭等地，甚至有人認為那是周人為鼎革殷商之正當性，所捏造出來的王朝。歴史上並沒有夏商周三代一貫化之王朝，那是神話轉成歷史的概念。在國內外專家多方質疑下，最後出不了總結報告，而是讓問題和結論並列成一開放性公案。當然這比辛亥革命成功後，革命黨人馬上宣佈，其時為黃帝紀年近5000年進步多了。長遠看，這是中共由馬克斯主義信仰，轉向民族主義信仰的重要指標。

但昔日多少上古史學大師，已在文革中一大群被鬥喪命身亡。社會上又重理工輕人文。或多或少還是黨官僚在主宰文化事業，要達到以人文價值來形塑民族主義的核心價值，中國還會有很長一條路要走。電視劇可從秦王朝拍到清王朝（這部分，台灣遠遠落後），但戲劇「走向共和」，最後幾集就禁播了。抗戰戲拍到國民黨抗日，或文革傷痕文學片，如「霸王別姬」及「活著」等全禁止上映。至於反映現狀的寫實劇，那就更別想順利開拍了，即中國無法或不敢真正面對當下的自己。

要成為真正的大國，要在政治丶經濟丶文化上一起成長才有可能，一昧靠宣傳只能迷惑自己。傅統中國如此，現代歐盟丶美國丶及日本都如此。不可能只是經濟與軍事力量崛起而已。政治制度也在競爭，學術文化亦在兢爭，短期內看不出差異，長期即愈拉愈遠而難以補救。

而其危機就是，何謂中國？已不是自已能回答圓滿，而須西方人來研究定義（多少年了，亞細亞生產模式，社會史論戰模式），如我們底下要討論的大問題一樣。現已達到秦失其鹿，而天下人共逐之的地步。中國的科技曾主宰全球至少上千年以上，不只是四大發明而已，而是在所有技術領域，只是為何產業革命或所謂資本主義卻不發生在中國，而這一切證據全來自中國古籍中，那不是傅統文化嗎？保守派怎沒讀到？激進派不是天天喊著要把故紙堆掃出門嗎？中國各種立場的文化精英，都無法看清自己的母體文化。無法面對現在，又無法看清過去，這十四億人忙忙碌碌謀生，要説是走向衰亡文明的路上過份嗎？

文／黃吉川（超級電腦專家、成大講座教授）
成大教務長、研發長、現任為成功大學工程科學系講座教授，研發超級電腦「漢興一號」，曾多次獲得研究傑出獎，並投入時政與文學創作，為前民進黨秘書長張俊宏主編的《到執政之路：「地方包圍中央」的理論與實際》共同作者，筆名「江夏」，創作詩集著有《啟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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