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功堂主影評】《孤味》:自然展開,就會漂亮。

《孤味》海報
《孤味》海報

【文/香功堂主】(微雷慎入)台南知名餐廳創辦人林秀英舉辦70大壽,三個女兒和孫女特地返鄉團聚。然而失聯多年的父親陳伯昌突然傳來死訊。秀英雖然對不負責任的丈夫滿心怨恨,依然承擔起喪葬事宜。究竟伯昌為何要離家?他和秀英為何沒有離婚?女兒們又該如何面對父母親不願明說的秘密?

「這個人是誰啊?」小澄。

「她爸爸啦。」秀英。

許承傑導演的《孤味》開場很有意思,秀英一早去漁市場採買,我們以為她是為餐廳在備料,沒想到返家後,接手母親餐廳的小女兒佳佳抱怨母親插手管事,並且對母親更改菜單一事感到不滿。這場戲點出了秀英的性格:控制慾。秀英不放心將餐廳交給佳佳獨自經營,總會「幫忙」照顧。同樣的,秀英的大女兒阿青和二女兒阿瑜也對母親什麼事都要插手管一下感到無法忍受,遂刻意與母親保持距離,只為了能擁有多的「自由」。

面對三個女兒的怨言,秀英自覺委屈,相較於不負責任的丈夫,女兒們反而更怨她?秀英有次對阿青怨嘆地說:「我一輩子做牛做馬,沒聽到妳(阿青)一聲謝謝。」情緒勒索的人,常常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勒索對方,一如秀英覺得自己付出許多,女兒「必須」心存感激,不能有二心。但她沒有預料的到是,長時間活在母親「期待」下的女兒們,其實過得並不輕鬆。

秀英為何會變成一個愛控制人的母親?試想一名女性因為丈夫的關係而跟娘家幾乎斷絕往來,又因為丈夫不在身旁,只能一肩挑起照顧女兒們長大的重任,她必須強悍,否則活不下去、她必須確保所有的一切都在「掌控」中,否則無法感到安心。女兒們對母親的付出看在眼裡,卻又對父親的離去一知半解,久而久之,母女間便產生了嫌隙。

《孤味》
《孤味》

「為什麼妳們有話都不跟阿嬤說清楚,要在背後批評?」小澄。

每個家庭(或每個人)為何總有那麼多的秘密?不說出來,是不想背負壓力,不想被指指點點。不說出來,也是家醜不能外揚,覺得沒有面子。伯昌多次劈腿,毀了秀英的自信與信任。但秀英又放不下對丈夫的愛(不然不會生那麼多個女兒),因此,即便先生在多年前便要跟她離婚,她也不願。拒絕離婚不只是不想讓先生好過,也是害怕失去對方。最愛的人是你,最恨的人也是你。這樣矛盾的心情,有誰能夠理解?何況秀英和丈夫之間,還藏有一個「秘密」,將他們兩人給緊緊綁在一起。

不只母親懷有秘密,阿青、阿瑜和佳佳也有各自的私密心事。家人相處的規則是:沒事的時候,大家都可以退一步,隱忍著不說(但芥蒂與疙瘩還是會在內心滋長)。發生事情的時候,才會在某個時間點爆發開來。伯昌的死亡是個引子,多年來秀英和女兒們刻意迴避的話題,如今都被攤在陽光下,逼著他們面對。

《孤味》簡直是《聽說桐島退社了》的翻版,一個不存在的人,存在感反而最強烈。每個女兒對於父親各有不同想像,阿青挺父親,覺得母親逼走了他、阿瑜怨父親,覺得父親不負責任、佳佳常常瞞著母親跟父親和他的伴侶蔡阿姨私下見面,對於父親也有不同於姊姊們的想法。事實上,三個女兒對父親的想像都不算錯誤,「人」本來就不會只有一個面向,他可以是不負責任的父親與丈夫,卻也可以是承擔罪名的丈夫與心疼女兒的爸爸。

多年前,伯昌偷了岳父的印章去貸款,本想賭一把求翻身,但豪賭失敗,他不想讓妻子難做人而決定離婚,打算放秀英自由。然而,秀英才是偷拿印章的人,伯昌的錯誤決定,她也是「關係人」之ㄧ,只是秀英的父親不想女兒被自己的兄長怪罪,而把罪全部推給了女婿,以為這樣女兒就還有娘家的人可以依靠。沒想到秀英的兄長覺得伯昌害死了他們的父親,依然斷絕了跟秀英的聯繫。

秀英的父親認為自己是在幫女兒而隱瞞真相,沒想到這個秘密在女兒內心生根發芽,導致秀英面對伯昌有著怨恨與愧疚的矛盾心情。同樣的,秀英也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幫助女兒們擁有更好的人生,但過於強勢(霸道)的教育方式,反讓女兒埋怨起母親。諷刺的是,阿瑜厭惡母親幫自己選擇未來的路,她卻也承襲了母親的性情,不顧女兒小澄的反對,硬是要把小澄送去美國讀書...

「我都是為你好。」這句父母輩常說的話語背後,多少也夾帶著「聽我的話就對了」的命令。《孤味》藉由伯昌的死亡,讓各有心事的一家子,終於「稍微」坦承地面對彼此,把話說開,才能解開心結,也才更能體諒彼此的辛苦。

「蓮花的每一個摺痕都不要太深,輕輕地摺開,讓它自然展開,就會漂亮,不要勉強。」蔡阿姨。

放手,不是放棄,而是懂得原諒,懂得不過度的執著。《孤味》以「生和死、分與合」破題:秀英的生日同時是伯昌的死日。我們以為生和死是對立面,互不退讓。但電影告訴我們,生與死更像是共生關係。伯昌的死,帶給了秀英新生,逼著她去面對放在內心幾十年的秘密,並從中獲得解脫,不再受到過往的陰影束縛,走上「林秀英」而不是「陳伯昌妻子」的路。同樣的,電影開場是阿青、阿瑜和佳佳等人為了母親的生日壽宴而聚合,又因為父親的死亡而揭開母女間的傷口,差點就要分崩離析,但從父親的死亡、小澄準備去美國讀書、阿青癌症的復發以及和舊情人的重逢、父親的伴侶蔡阿姨的現身等,都讓這幾位女兒重新認識自我、試著理解母親的心情、走上與父母親有點相似但又有些許不同的生命道路(女兒們或許比母親早了幾十年時間學會原諒與放手的重要性)。

《孤味》
《孤味》

「他(伯昌)如果沒先遇見妳(秀英),我跟他可能也沒法在一起。」蔡阿姨。

《孤味》之於我算是有點起起伏伏的作品,電影前半場為了維持懸念(秀英的秘密),劇情在不同角色與時空間不斷跳躍,由於支線繁多,使得觀影情緒一直受到中斷。伯昌與女兒們的感情,篇幅不多,點到為止,很多「細節」需要觀眾自行補上(我不太能感受到父親之於女兒們的重要性)。再者,我可以理解阿瑜對母親的埋怨,但為何會覺得送女兒去美國就等於擁有更多的機會?

整體來說,《孤味》還是有觸動我。電影沒有大哭大鬧,沒有不斷放狠話的尖銳對峙,也沒有把家族情仇拍得油膩煽情,影片能打動我的主因是:溫柔。溫柔就是:淡淡地看著「過」給別人家的三女兒回來祭拜父親,綁條紅線,就是你我分隔兩地卻又永遠在一起(血緣)的意義(這場戲非常非常好)。溫柔就是:陪伴伯昌最後十幾年時間的蔡阿姨,默默吸收著眾人的淚水與怨懟,不刻意去化解,而是耐心等候對方走出來。溫柔就是:遺憾竟能在死亡之後,獲得救贖。秀英刻意的「退位」,讓一段關係活出法律之外,承認「愛」才是最重要的關鍵。

《孤味》的演員表現出色,陳淑芳今年以《孤味》和《親愛的房客》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和女配角,兩部影片的表現都精彩,她在《孤味》的演出,篇幅更長細節也更多,喜歡她在殯儀館外,輕聲喊「蔡小姐」的小心翼翼(女人的直覺很強大的!),也喜歡她在片中幾場唱卡拉OK的戲,電影開場在車上唱歌是愉悅、喪禮唱歌是哀傷(思念)、片尾又在車上唱歌,卻是走出去的釋懷。表演幅度廣而有說服力,算是我目前女主角入圍者中,最喜歡的一個。

至於飾演阿青的謝盈萱,收斂起《誰先愛上他的》的誇張演法,以較為內斂的方式詮釋叛逆女兒對死亡的恐懼與對母親的埋怨。精彩演出讓她再次獲得金馬獎入圍肯定,但目前看過的三部女配角入圍作品中,我還是喜歡陳淑芳的《親愛的房客》更多。

「妳爸再怎麼沒出息,也不會變成蟑螂回來。」

最後,《孤味》讓我想到好多電影,大廚與三個女兒的故事,會讓我想起李安導演的《飲食男女》;父親的死亡,讓女兒們重新思考家庭的意義,讓我想起是枝裕和導演的《海街日記》;葬禮上兩種宗教儀式的對戰,會讓我想起《表姐你好》(夜半的愛國歌曲對決);大人都不把話講清楚,老是一堆秘密,《孤味》的小澄跟《親愛的房客》的小宇的角色設定頗為相近;蔡明亮導演的《你那邊幾點》有一隻搶戲的蟑螂,《孤味》也有一隻搶戲的蟑螂,而且這兩部片的家人,都把蟑螂視為亡父的化身、《孤味》的阿青和丈夫的「愛情歌曲」是陳昇的「風箏」,《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的兩位男主角的時代歌曲之一,是陳昇的「擁擠的樂園」、陳淑芳在《親愛的房客》不斷刁難莫子儀飾演的健一,覺得對方必須替兒子的死去負責,到了《孤味》,她又對丁寧飾演的蔡阿姨心有不甘,覺得這人搶走了她的丈夫,但陳淑芳在這兩部片的角色,都選擇不再固執於內心的怨與恨,給了「敵人」屬於他們的「歸宿」。

香功堂主/電影、音樂、藝文、隨手日記集散地。盼能透過自己的微小力量將喜愛的電影作品給推廣出去,為它們留一份文字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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