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秉泓專欄】《同學麥娜絲》：成長Minus，導演Plus

【文／鄭秉泓】《同學麥娜絲》：成長Minus，導演Plus金馬五七兩部開幕片，片型不同風格不同最終成果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都有巨量旁白。我跟朋友抱怨《腿》的旁白多到讓我想起九十年代的王家衛電影，然後看完《同學麥娜絲》我跟朋友說黃信堯拍來拍去就是台語旁白這招，難道要一直這樣下去嗎？朋友說拍電影要用影像敘事，我回說是啦但就是因為做不到才要利用旁白幫忙咩。

拍紀錄片出身的黃信堯，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的個人旁白，從《多格威斯麵》到《唬爛三小》再到《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他在片名玩各式各樣的諧音哏，從自己個人觀點出發，內容看似觸及社會或公眾議題，但最終拍的始終是帶著個人情懷的私電影。不曉得是不是旁白用太多了想戒掉，後來黃信堯開始限制旁白用量，從《帶水雲》到《雲之國》，沒有說明沒有註解，他似乎逐漸把自己的紀錄片轉往某次和他對談中所提及的，紀錄片大師葛佛瑞‧雷吉歐（Godfrey Reggio）代表作《機械生活》（Koyaanisqatsi）那般沒有旁白端賴影像敘事的影像切片領域。

後來黃信堯決定從紀錄片跨向劇情片，拿到高雄拍提供的資金，拍出帶著懸疑風格的劇情短片《大佛》，這部片沒有旁白，精彩的垃圾話和耐人尋味的隱藏攝影機視角，一度令我以為終於有人拍出台版《瘋狂店員》（Clerks）。《大佛》因為入圍金馬獎創作短片而讓鍾孟宏看到，進而支持黃信堯完成首部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據說黃信堯再次原本陷入該不該用旁白的兩難，最後他用了，反應出奇得好，還得了金馬獎新導演獎，加上票房表現不錯，於是便有了第二部劇情長片《同學麥娜絲》。

《大佛普拉斯》是短片《大佛》的延伸版，《同學麥娜絲》是啟發自黃信堯早期紀錄片《唬爛三小》的劇情長片，前者是黑白（但有部份彩色）的，後者是彩色（有出現一點點黑白）的，前者是＋，後者是—，前者是黑色喜劇，後者則是成長電影，而串連起《大佛普拉斯》和《同學麥娜絲》兩部片，則是高委員和他的秘書瓦樂莉。

所謂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同學麥娜絲》卻是關於四個「四十有惑」的高中同學，長大成人後所面臨的婚姻及事業壓力。納豆扮演的「罐頭」，從白日夢做到春夢，是四個人裡頭，生活最不穩定的那位，好不容易經人介紹，有了比較像樣的工作，卻發現學生時代夢中情人「麥娜絲」原來沒有出國，改名換姓成了按摩女郎，「罐頭」會向她告白嗎？「同學麥娜絲」既是片名，也是片中四個同學年少輕狂一起追的女神的本名，英文片名classmates minus，麥娜絲即是minus，女神還是女神，但意義已經不同，原來長大就是minus，女神美貌依舊感覺卻已不同，長大就是一再失落。

「罐頭」另外三個同學，「電風」能力最強，工作也最穩當，可惜就是不願鑽營拍馬屁，所以職位升不上去，他喜孜孜炫耀買了個比別人便宜的迷你車位，因為太迷你，只能用手動方式停車入庫，畫面看起來荒謬，他本人一點也不嫌麻煩，最近「電風」要結婚了，他本人臉上卻感受不到一絲興奮。「閉結」從小跟阿嬤相依為命，他在家裡的紙紮店工作，還有陰陽體質，因為阿嬤身體不好，他想要娶個老婆讓阿嬤開心，積極相親居然也遇見天命真女，既然有成家的打算，便藥物色新居，因為財力有限，他只好運用自己的紙紮專業紮出一間新居，裡頭應有盡有，還煞有其事邀請其他三個好友來「入厝」。「添仔」是四人唯一有老婆的一位，他一心想當導演，不是現實生活中為了生存什麼東西都拍的那種導演，而是追求創作實踐藝術理想哪種導演，不過導演還沒當成，卻因為幫市長拍形象廣告被深謀遠慮的高委員看上，成了政客的傀儡，去參選下屆立委。

「罐頭」每次查戶口就會幫那個人與他的住所拍照，照片千奇百怪，如果裱框貼起來應該會是有趣的攝影展。這些照片連同「不存在（改名換姓）的女主角」麥娜絲與她的按摩間、電風與他的迷你停車位、閉結與他的紙紮新居，共同構成了《同學麥娜絲》的核心，究竟人與他的住所是否能代表這個人、定義這個人、甚至決定這個人的人生方向呢？

「添仔」是這幾個人裡頭最有遠大抱負的，他追求的不只是物質上的溫飽，還寄望精神上的豐足，當然不是「罐頭」發春夢那種豐足，而是變成名人，讓大家艷羨，他不滿高委員把自己當成棋子，所以他決定反客為主，可問題是他的名字「吳銘添」諧音是「無明天」，這麼絕望的諧音要如何翻轉未來？在《同學麥娜絲》裡頭最動人的一場戲，便是街頭拜票的添仔站在競選車上，忽然沒有結巴的「閉結」把自己的初次流利講話獻給了好友「添仔」，他站在路邊手揮競選小旗，大聲吶喊著「明天（銘添）會更好」，一聲、一聲又一聲，喊到喉嚨啞了車子過了也沒有停歇。那個剎那，成長是minus，但其實也未必永遠minus，總有一些東西還是存在，即便肉身即將殞滅消亡，那個精神那個情懷，是會被牢牢記住的。

長大是什麼呢？其實就是成家、立業罷了。《同學麥娜絲》講四個小人物從男孩變成男人，他們必須負擔責任，他們無處閃躲，他們只能被動接受。這部劇情長片自然和紀錄片《唬爛三小》有著千絲萬縷聯繫，不過黃信堯自己說過《唬爛三小》對於觀眾的好看有時是站在攝影機裡頭那幾位同學的傷痛，所以這次真正對號入座的便只有黃信堯本人。想當導演卻成了政客手中棋子的「添仔」是黃信堯，電影開始便出現背影的人是黃信堯，海量台語口白逗觀眾笑的「辯士」是黃信堯，最後看不過去「添仔」為了選舉連好友身後事也要消費的行徑而跑進鏡頭中狂踹「添仔」的人還是黃信堯。出鏡也好，入鏡也罷，《同學麥娜絲》是黃信堯打黃信堯，一個從紀錄片轉向劇情片創作的導演對於「紀錄片」本質、對於真實、對於所謂自我揭露，誠懇的一次反思。就這角度來看，《同學麥娜絲》其實是「導演普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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