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妻良母失敗記 E01|有男友嗎?哪時結婚? 女人面對社會共同的困境

生活瑣事對女人來說就如同暴風雨,必須有足夠心力才能抵擋
生活瑣事對女人來說就如同暴風雨,必須有足夠心力才能抵擋

本節目為「暗巷內,還有幸福嗎?」第二季企劃,由鏡文化主筆陳玉梅主持。她將分享七位女人從婚姻出逃的失敗故事,也是七則女性自我覺醒的成長故事。

在第一季podcast裡〈暗巷內,還有幸福嗎〉,我談了許多小人物,像街友、卡奴,我談整個社會產業結構的變化,失業、意外以及各種家庭的障礙跟無緣,如何讓他們走到這一步?還有公娼、性工作者,為什麼會選擇這個工作,何以我們必須尊重他們的工作權?還有跨性人,隨著社會對他們的開放與接納,許多令人傷悲的故事因而有著不一樣的結局。還有在司法錯誤判決下的冤獄受害者,所付上的代價等等。這些人都在我們身邊,離我們並不遙遠,只是因為我們不理解他,因而讓他們隱藏起來,或是活在陰影暗巷裡。當我們走進他們的世界,我們會發現,他們的世界原來這麼寬廣,在那個邊緣的壓迫處境裡,他們甚至比更多人看透了世間,證得他們的智慧。

賢妻良母失敗記 E01|有男友嗎?哪時結婚? 女人面對社會共同的困境

進入第二季,我要來談談我將在二月出版的新書《賢妻良母失敗記》。這本書裡,我記錄了身邊七個中年女性的人生故事。我最早想訪問是因為處在婚姻跟伴侶關係中的她們,活得真苦。有人一生奉獻給家庭,到中年先生不需要她了,她感覺天塌了;還有深受女性主義啟蒙,受過很好教育的女性,每次談戀愛都丟失了自我,婚後,才發現婚姻生活完全不符合自己的信念;還有人每天被家務跟親職困住,生命死寂不動,充滿倦怠,她們發現丟失了自己,到哪重新去找回自己?還有女同志,一路出逃,追尋真愛,她隱身酒店求生,看盡人間紅塵事,但是就是無法拋下自己無法傳宗接代的責任而對父母充滿歉意。我開始追蹤他們的生命歷程。

這一季,我就是要來談七個女人,如何從婚姻或感情的挫敗裡,看到自己的問題。

女人成年後 難以避免的質問困擾

女人長年以來,都經歷著同樣的困擾。當你成年,周遭人開始問你,有沒有男朋友?當你有男朋友後,周圍人又開始追問,何時結婚?……社會還是非常蠻橫的規定女人必須要結婚。許多女孩從小就被灌輸,一直要到遇見一個讓她們神魂顛倒、改變她們生命的男人之後,她們的人生才算開始。未婚女性被認為是被迫、不快樂且不完整的,彷彿她們哪裡有問題,才會單身。

進入婚姻生活,充滿許多困難的決定,但是這些充滿矛盾的問題在婚前早就因為愛情被擱置在一邊。社會普遍要求妻子去擔任輔助跟照顧先生的角色,女人將自主權交給先生,隱身於先生之後,鮮少想到自己的需求與慾望。社會瀰漫著女人需要男人肯定的想法,女人拿與男人的關係來界定自己,將照顧好男人,當成自己存在的價值。

時至今日,很多傳統家庭還是將女人當成生育工具。女人總要生了孩子(而且常常還要是兒子),才會鬆一口氣,覺得達成婚姻或自己人生的最重要任務。

我認識美貞的時候,她剛過完四十三歲的生日,單身的她任職出版社,雖然是個小主管,但是她跟所有編輯一樣,每天有看不完的書稿,經常超時工作。她跟男朋友在外面租房子同居,兩人賺的錢買不起房子,倒也足夠過著用好吃好的小確幸日子。美貞的媽媽是個全職家庭主婦,把家打理的沒有雜物,一塵不染,到現在快七十歲了,仍非常節制,維持很好的身材。她母親總以哪裡做不好來質問自己跟女兒,甚至做婆婆後,還堅持二十四小時幫兒子帶孫子,做得面面俱到,就是怕媳婦娘家有一絲批評。

美貞長期在這種家庭文化氛圍中成長,也套用母親看自己的視角。以前美貞總覺得母親為了做好賢妻良母,控制欲太強,堅持家裡一塵不染、每天做飯,實在是太費事了。可是不知不覺的地,她也跟媽媽一樣,以做好家務而自豪。她在家勤於打掃,燒得一手好菜,每週堅持上傳統市場買菜,每天下班一定立刻趕公車回家做飯給男友吃。

從大學交往第一個男朋友,美貞就一直想結婚,卻始終無法如願。現在這個男友是她交往的第四個了,卻因為男友媽媽認為她年紀比兒子大,可能無法生育,反對他們結婚。兩人經常為了結婚的事大吵,吵完,男友拂袖而去,美貞就跑出去找朋友喝酒解悶。每次美貞酒醉了,她就開始跟朋友哭著細數她在每一段感情中的付出跟犧牲,「為什麼我這麼努力,卻結不成婚?」朋友都勸美貞,既然不生小孩,跟男友同居就好。美貞忿忿不平的說,她寧願結婚後離婚,也不要當個沒辦法結婚的女人。

我很意外一個六年級中段班生,出版界的文化菁英,可稱作「知青」的女性,即使經歷過解嚴、知識的啟蒙跟女性主義的洗禮,卻仍用有沒有「結婚與否」來界定自己的價值。不是說,現今擺在女人前面的選擇很多嗎?尤其在公共領域中,女人可以追求自己的事業跟野心,可以出國讀書、旅行跟冒險,可以選擇跟上一代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可以性解放,可是為什麼美貞的選擇看起來還是這麼狹隘跟有限?

原生家庭影響 不自覺在成年後被複製

採訪這些女性,讓我更深刻的感受,我們受原生家庭的影響竟是如此之深,不自覺的複製著父母的價值觀跟家庭模式。當男孩進入青春期,父母教導他的是訓練自己有一技之長,釐清自己的興趣跟目標,為未來做準備;可是女性則被教育要溫柔體貼,將注意力放在吸引別人,跟別人和善相處,成全別人。

當男人問,自己的需求是什麼時;女人則是問,別人的需要是什麼、我要怎麼滿足別人。於是,女人支援著男人的情緒跟事業,但是不認識自己;她幫助男人完成他的成長跟夢想,卻忘了自己的成長跟目標。

女人比男人更困難建立堅實自主的自我感,是因為,女兒跟母親的關係太親近了。做為一個主要照顧孩子的全職母親,她在一個孤立、疏離的家庭環境中,獨自負擔對孩子的責任,她在婚姻裡所受到的挫折、對人生的缺憾跟不滿,很容易導致她向女兒尋求感情支持;或是將女兒視為延伸,女兒往往成為母親的替代品。

對女兒來說也是,她之所以較難以建立充分的自我感,更難掙脫母職,是因為女兒對母親的認同,以及她身為女性所受的角色訓練,讓她們很容易在自己跟自己下一代的女兒之間,重建起自己她跟母親關係的心理情境,她會認為自己應該不計一切代價去克盡親職。有社會心理學家就說,母親自己在成長過程所累積的結果,早已決定了女兒的誕生,以及她後續的發展與特色。

所以,我們會看到,一代代的女人重複踏上母親的足跡,不理會自己的感受、想法跟喜好,將生命完全傾注在所愛的男人跟兒女身上。可是賢妻良母做得再成功,一旦當男人不需要她了,比如出軌外遇了,女人卻還是自責在先,質疑自己是否哪裡做錯了?即使她們後來看清楚了自己跟男人的關係,卻仍覺得要為孩子犧牲。這並不是說,孩子不需要人照顧,而是親職的重擔母職還是極為不公平的全部壓在女性身上,母職的價值更被嚴重低估,女人因此無法有太多回饋跟其他選擇。

說到母職被嚴重低估是因為,不僅社會很少認可做母親的技能,就連小孩自己,也常對母親的勞苦沒有知覺。我最近去泡溫泉,在溫泉池畔,兩個花樣年華的女兒跟著年過半百的母親討論父親有點自顧自的古怪個性,我聽著媽媽幫著孩子的父親說話,也沒多理會,結果其中一個女兒突然說了一句話,「可是錢是爸爸賺的。」讓我忍不住抬起頭,看了她們母女三人,我就看到另個女兒點頭同意,兩人絲毫不覺得自己說錯話,而那個媽媽眼神黯了下來,好像自己做錯什麼的表情,不敢再多說什麼。連身邊最親近的女兒都這樣看媽媽,這位媽媽還會認可自己在家裡的價值嗎?

台灣女人仍像五十年前,女性主義者貝蒂.傅瑞丹所說的:「女人仍是文化定見的受害者。」而女人自己對人生的反省、生命的覺察,在許多地方仍處於黑暗大陸的狀況。

傳統性別分工的不平等 至今未被認真看待

但是,這些問題因著太日常,或被認為太理所當然,而覺得不值得討論。

傳統男主外女主內,以及女性專司母職的性別分工,一直被社會學家認為是導致性別不平等的基礎。這些婚姻跟家戶內的問題,因著一直被視為認為是屬於女人家的「婆婆媽媽的個人問題」而遭低度評價,除了姐妹淘之間的分享談論,要不頂多被視為八卦在私領域裡流傳,很難被嚴肅看待,遑論浮上檯面認真討論。

女人得不到支持,只能私底下咀嚼著這些痛苦;或者把鎂光燈下,婚姻幸福的名流女性──像是孫芸芸跟林志玲等人──視為是自己的偶像,從追逐她們的新聞來拾得一點點替代性的快樂。我們很少見到媒體報導那些在婚姻跟感情裡「失敗」女人的生命經驗,因為多數女人仍深深的相信婚姻的許諾,誰會認為這類報導跟自己有關而感興趣呢?

直到女性主義運動出現以前,社會學跟心理學者還是把解決這些問題的責任放在個人身上,而沒有認知這是結構性的問題。可是,只有當女人看到「賢妻良母」其實是社會文化對女人的限制,而光憑單一個體力量,根本做不到之後,才有機會和力量跨出來,要回了自己的人生,不同的女人典範才會開始出現。

像我最近看到曾經寫過二十六年女性議題專欄,出版《給我年輕的女朋友》一書,如今已高齡八十七歲的薇薇夫人,她選擇獨居,也喜歡獨居。雖然曾遭逢喪子之痛,但是她更看透生死,已將後事交給友人。她明白自己與子女是獨立個體,因而對其他子女無所求,她將生活投入畫畫、閱讀、看電影,跟朋友相聚旅行,甚至還曾一個人獨闖歐洲。還有總統蔡英文,沒有結婚、生小孩,政治職位在男人之上,備受老一輩的人批評,但她絲毫不受影響,一生忠於自己。星座專家唐綺琪陽在療癒自己後,如今完全接納自己,讓她的星座詮釋是如此療癒人心。還有日本藝人天海祐希,當她說出肌肉比男人可靠的那種自信自得的神采,令人更加喜愛她。女人的人生可以更多樣,展現各自獨特的價值。

這也是我會將這本新書取名為《賢妻良母失敗記》的理由。

打破「賢妻良母」框架 迎回自我的價值

長久以來,很多女人為了「賢妻良母」這塊父權社會的貞節牌坊,受盡委曲。她們為兒女犧牲奉獻,不斷忍受先生的苛責、輕視、不忠,甚至暴力,這塊招牌壓得她們快窒息了。當家庭或伴侶關係遇到問題,「賢妻良母」經歷了挫折跟失敗,長年壓在她們身上的這塊石板才開始鬆動了,女人的自我因而得以保留些許喘息空間,讓她們覺察到底是什麼捆綁了自己,而放棄了自我。

因此,這本書所謂的「失敗」,絕無意批判女人們哪裡做不好,反而正是因為我深入理解她們的經歷跟一路走來的遭遇,看到她們覺醒後所帶來的生命改變,而深深感到這才是女人的成就,值得紀錄。就像書中一個主角跟我說的,沒想到,貞節牌坊移開之後,竟然這麼快活。

本書記錄七個女性各自從先生的外遇、婚變、母職以及情慾的綑綁中出逃的故事。在他們以為前方已經無沒有路時,才看見旁邊逐漸開出其他路來。有的女人冒險前行許久,有的人才剛上路,但是仍有許多幻影跟障礙在這條路上徘徊不去:可能是時不時浮現的好女人跟好媽媽的召喚、或許還幻想期待著有個男人來拯救自己的孤單與不快樂,有時也仍不免恐懼獨立後,能養活自己嗎……女人總要時時覺察,堅持自我,才能面對這些幽靈與障礙。這趟自覺的旅程是每一個女人的課題,誰也沒辦法豁免,誰也無法旁觀。

我記得,以前的媽媽總是從家用金裡挪出一點當作私房錢,或許可視為是家庭主婦最早為自己的家務勞動支取金錢,為自己的未來打算的濫觴。我想起當年我父親早逝,如果不是我母親靠著她在婚姻裡存的那第一桶小金,她根本無法走出來。家務勞動有價,要求「家庭主婦」支薪的呼聲,是極為合理的。

許多婚姻能愉快的走下去,都是夫妻間採取了更寬廣的性別角色,或是先生是比較非傳統典型的男性,願意公平的分擔家務勞動,但是改變社會性別的不平等無法光靠個別男女的覺醒跟理解,還是需要從制度設計上來改變。

這一年來,因著書寫這些女性的故事,我看到很多女人為了愛情失去了自我,但是戀愛不會改變人的性格跟價值觀,當女人為了愛情跟家庭,本性被嚴重壓抑,只有女人自己才知道這有多痛苦。當女人的才華被埋沒在做不完的家務勞動裡,也只有女人自己明白這有多令人感到失落跟遺憾。

我很難忘薇薇夫人在她新書裡提到,她心中總是浮現為了愛情而失去尾鰭的美人魚,她覺得有些女人真的很像美人魚,她們將愛情視為生命中的唯一,尾鰭是掌握方向的,一旦失去了,生命當然沒有了方向,於是她們被囚禁,被放在不該放的地方,但是遙遠的大海總是在靈魂深處呼喚著她們,所以薇薇夫人每次畫女人都會在她旁邊放一把樂器,當成她的精神寄託。薇薇夫人說,只要女人有了方向,發揮潛力,才能讓生命圓滿的在大海中遨遊。

是女人為自己說話跟行動的時候了。我覺得我寫這本書只是一個起點,希望更多女人出來寫自己的生命經歷。

下一集裡,我將跟鏡文學的副總編輯林毓瑜對談,這一年來,她陪我討論,深入每一個女人的生命歷程,我們想來談談,這是一個怎樣的採訪跟書寫過程。我們倆又從這些女性身上獲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