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芙蕾

「你吃過舒芙蕾嗎?」好友N某天突然問我。

那時的我們,剛脫下窮學生的外殼,剛變成跌跌撞撞的社會新生兒。好不容易靠東藏西攢,妝點成稍有門面的小資女,存了點可當吃貨的奢侈小錢,相約到信義區朝聖那在少女圈已紅極一時,號稱亞洲最大的「夢幻甜點王國」。

老實說,它就是一整層有主題故事和空間設計的美食商店街,它給你一種體感經驗。讓懷抱少女情懷的甜點饕客投入忘卻現實的夢幻場景。像一個簡樸又廉價的小型迪士尼,少女的樂園。拱廊街似半透光歐式櫥窗設計環繞,虛擬城鎮廣場。你穿越水幕投影的洞穴,感覺自己彷彿隨著兔子先生手上逆轉的時鐘,掉到與世隔絕的真空夢境裡。逆走時間。實際上,你也打算拋卻嚴肅思維,仰賴直覺,以一個放空的腦袋,傻呼呼跟著朋友走進那光影劃界,明暗對分的異次元空間。

小跳步走在西洋棋的白黑格瓷磚上,一股濃醇蛋香從店裡飄來。紅黑裝潢的歐式店舖,半圓弧天頂垂吊著La Mere Poulard法文字樣。在那裡,我第一次認識了舒芙蕾這道甜點。傳統法式舒芙蕾是一個半月型蓬鬆的烘蛋,像枕頭,內裡不斷隨空氣流瀉出濃醇香氣,搭配肉桂蜂蜜相間熟成的蘋果。一群老少女的少女心都要炸裂;少女有期,少女心不滅。這是東區甜點店林立不敗的祕密。世世代代前仆後繼的「少女」們慾望甜點。耽美口舌之間的短暫甜膩,去懺情、彌補或療癒。

甜蜜的午茶時光是少女們心照不宣的青春儀式。

時間如何銘刻它的存在?看看舒芙蕾就知道了。

熱騰騰上桌的舒芙蕾,近十公分高的巨碩形體,數秒之間快速消沉。

像煙花,也像少女短暫的青春。

你難以想像,歷經多道細膩工法,嘗試讓空氣順利融合於膨發的奶蛋糊孔穴間,由熱氣歡騰吹捧起的這座蓬鬆點心塔。滿滿一匙入口,即化,卻吃到虛無。

樣貌再豐腴,都無法掩飾它空虛的本質。

蛋沫與甜膩雜揉入空氣感裡的香氣層次變化可能很接近香檳開瓶,旋即滑入高腳杯的絢麗。隨著重力撞向杯底的酒精被翻起,像浪花,瞬間碎成數以百計細小的氣泡急速上升,最後在水平面,消散。舒芙蕾以香草漫溢的香甜空氣感遠勝慕斯的輕盈,膨脹飽滿的姿態彷彿現實灰暗人生的唯一照明,那一瞬你所感受到的香氣、溫暖與柔軟的味覺都證明著你,倏忽即逝的「在場」。

不知為何,我竟突然想起班雅明說的靈光。

甜點是否在某些時刻真能號召什麼降靈?

世上也許就有像我這百般無聊的女子,為著尋找舒芙蕾的身世之謎,去翻閱字典。法文「souffler」原來有吹氣的意思,再往下幾行出現「avoir du souffle」它的延伸意義是「靈感」。這難道不是巧合?

我開始思考法國甜點師嘗試發明舒芙蕾的時刻。在燈光華美、觥籌交錯的宴會廳之外的偏殿小廚房裡,一個埋頭苦幹的身影。他是不是曾經試過上百種組合和實驗,透過與麵粉、糖、奶油、香草、蛋和千百種食材交涉之後,最後決定回到最簡單的蛋與糖。然後額頭冒著汗,不斷與爐火的溫度協調,計算時間和膨脹的空間,一次次逼近發現每個最完美的瞬間,最後終於讓他抓到了這個臨感降臨的瞬間,而這承載完美的載體,就是能把人們對於食物所有短暫感官細緻的歡愉融於一體的舒芙蕾。

最輕柔無傷的一切,來自艱辛。

結晶之所以剔透,是有人替你承擔了打磨的時間與重量。

有趣的是,我常去的一間小咖啡店「靈感」主打的點心卻是平日不怎麼起眼的司康;口感堅硬乾燥,總讓人望之卻步。但身為清貧讀書人,這種一份幾十元的經濟小點心反而擔當了日常的靈感與能量提供者。英式的scone,有一說是一種速成麵包(Quick Bread);比起法國龜毛繁複又熱愛華麗虛榮的飲食文化,這樣樸素的小點心大概不被看在眼裡。但張愛玲在香港中環的大學時期每每都帶上半打司康,據她說scone源出中期英語schoonbrot,卻是精緻的麵包。司康若做得好,上桌時你會聞到那股樸拙的麥香,改良過的司康也許外酥內軟,得趁熱,讓熱氣把奶油和果醬交融蒸騰,佐一杯英式奶茶,渡一刻午茶時光。

你不免懷疑,速成與精緻有可能集於一身而不相違背嗎?也許夠熟稔就有機會,我們總是從經驗裡學會更快接近想像中的完美。

人生中每次新的體驗,都在消解過去。

在消解與建構的過程裡,每次嘗試和每次思維都為自己的形體描摹。在遺忘與記憶中間,感官主導了內部極端細微的關鍵;食慾與味覺做為人類最原始的本能,早已在主體無意識的意念裡暗暗安排了它擾動記憶的秩序。我想,普魯斯特的瑪德蓮或許就是這樣的存在。

那從舌尖喚醒,一瞬而逝的光影,卻是永恆的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