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與海之間

綿延青山,盛開著白茫茫的菅芒花。(本報資料照片)
綿延青山,盛開著白茫茫的菅芒花。(本報資料照片)

宛若大肚美人山的鮮明輪廓、或青或白用來區別身分的簿本、不遠處定時的炸山響,皆鑲嵌在你靈魂深處,這些風情變成一幅值得珍藏的浮世繪。 隨著那輛載著隻身家當的小發財車駛離的是青春、父執輩等親友相繼謝世的傷悲,時空遞嬗,它們沉澱於時間的長河底,經年累月昇華為一種力量,帶你繼續向前邁進。在城市拚搏的漫長年歲裡,曩者根植於心田,甚至彷彿擔心遭遺棄,不斷藉由電影、新聞、廣告等方式,發出一張張的請柬,呼喚著你。

過往歲華是預約人返璞歸真的鄉愁,而你的本身就是一則鄉愁,由淡漸濃。記得古早時在山腰以上是聚落的市集與做買賣的五寮仔,而山腰底下,則是被內、外九份兩條溪流圍繞,整個山坡遍布礦工宿舍的青簿仔寮。經濟貧困的早期本地人多為白丁,為方便工錢與物資的發配,會社用顏色做登記,資深礦工是青色的簿本,年資較淺的簿子則用白色。蒙父家多次挖得金礦所賜,阿爸跟屘叔皆有機會讀書。黃金讓家裡不致斷炊,而青簿仔上的每筆帳,每月也總能按時結清。平素,大半是父親上金光路去找屘叔談事情,順道去俱樂部帶幾個你愛吃的饅頭回家。而某天屘叔在坑底挖到的金礦,像投下的震撼彈,在山與海之間。

你不會忘記發現金礦當天,屘叔歡天喜地的模樣,只是不知打哪探來的傳聞,他聽說礦脈有囡仔的頑性,若不管教,白晝被發掘,晚夜就消失。於是,待金礦一煉成黃金,屘叔沒立刻換現,反倒藏在家裡,拿根藤條圍著真金繞圈,揮鞭厲聲喝斥:「金仔,別逃!敢偷跑你就知死!」如此數日才把它拿到銀樓變賣。自此,屘叔再沒進礦坑。黃金變現金的翌日早晨,屘叔突然發高燒,送到醫院時又陷入昏迷,經過急救處理,轉往臺北的醫院。命保住了,可是屘叔卻成了親戚裡的拒絕往來戶,長兄如父,阿爸接屘叔到家裡同住,彼此卻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屘叔將自己關在房裡,重複碎念:「金仔,好膽就出來,不准躲!」不只一次在房裡找不到金礦,跑去問左鄰右舍是否有看到?被阿爸哄回的屘叔,激動地吵著要金子,阿爸只得用礦石搪塞,屘叔用筷子不住地敲打:「阮的心肝金,不行再偷跑哦。」時笑時哭,直到累了便揣著它睡著。

礦工人家的夢魘,採無金,恐積鬱成疾;採著金,恐樂極生悲。而這樣的悲傷不僅是屘叔的專屬品。時序流轉,日子如常行進,屘叔的記憶卻一直留在他挖到金礦的當時。已過志學之年的你,戴著頭盔、手持磺火燈,偕同大人們走進礦坑。跟著阿爸的腳步,穿過蜘蛛網般遍布寶礦的坑道,阿爸說在礦脈區有時會直接看到黃金。往前數公尺,他指著右手邊的山壁跟你說這就是金礦,眾人沿著牆壁敲打,將石頭鑿開,然後進行分類。你想著自己一定要努力挖出黃金來,將它帶回家送給屘叔,這樣他的病說不定就會好起來。你好奇壁上許多赤黃、棕紅的岩石,阿爸說因為金脈周邊有黃鐵等礦物,加上地下水通過,風化後就變成眼前的顏色了。

原礦究竟長什麼樣?是像坑內的岩塊,或如剛提煉的黃金?你打算下工後去找屘叔問清楚。山頭被雲霧籠罩,透著神祕。乍暖還寒的黃昏,領班傳來屘叔跌落山谷的噩耗,被人發現時,已是一具失溫的軀殼,經過勘驗後確定屘叔是因不慎失足而墜谷身亡。處理完屘叔的後事的那晚,阿爸整夜待在屘叔的房裡喝酒,手裡握著在屘叔口袋發現的石頭,一顆顆地數算,如回顧一幕幕手足之情。「跟細漢同款,去哪都沒交代,出去也不知轉來……」阿爸弓起的背脊,如丘陵在孤星下起伏,伴隨著嗚咽,像外九份溪,深深淺淺地流淌在你和阿爸之間。天亮之後,阿爸沒再提到屘叔。往後的日子,你們按平日一樣上工,與過去不同的是阿爸沒那麼賣命挖金脈。清理屘叔剩下的藥,對著餐桌的空位,你知道屘叔永遠不會回來了。整個礦山漸趨平靜,由始至終,彷彿屘叔這個人從沒在這土地生存過。

生命中難以承接的,不論輕重,皆無須刻意去記住或遺忘。屘叔說過這山有取不完的黃金,金脈遇到對的人,會不斷衍生出新的礦脈。眉飛色舞的表情,像一生就是為淘金而來。想起屘叔,你不知怎麼就聯想到《臺灣雜記》所載:「番人拾金手上,則雷鳴於上,棄之即止。」如果屘叔沒迷信傳說,能否免於那場連醫生都找不出原因的災病;如果屘叔不執迷採金,可否當個平安的礦工,直至壽終正寢?山櫻開滿了樹梢,阿爸帶你去採集礦石標本,老練的他敲落堅硬的岩塊,一疏忽,手被石頭劃破,滲出鮮血,搶先你一步反應,阿爸抓了一把泥土糊傷口,「小傷口,不要緊!」他自顧自地說著,像只是喝水不小心嗆到。回程,行經當年屘叔失事的山邊,阿爸把步伐放慢,佇足,和你不約而同地望向山谷。此刻,你發現阿爸臉上生硬的神情竟變得溫柔。有時阿爸會答應你替他去採標本,同時再三叮囑安全第一。那次起大霧,落過雨後,山路格外泥濘,你一個沒踏穩滑了一跤扭傷腳,回家已過炊煙時分。等在門口埕的阿爸見你一身狼狽,趁拿藥酒的當口,要你以後別再去採標本了。父子之間,失去屘叔的傷疤仍隱約可見。

山中的採礦量大不如昔,金沙也不像以往隨地可得。阿爸的礦工生涯走了三十多年,大病沒有,小咳不斷,連爬坡也漸覺吃力。為減輕阿爸體力的負擔,你帶阿爸搬到車站附近的平房。蟬鳴喧鬧的晌午,你陪阿爸在診間,醫生指著X光片上那些分散在阿爸肺部的小圓形陰影,確診是矽肺病晚期。「礦工命免怨嘆!挖幾兩金仔,就要準備轉去。」阿爸喟嘆,彷彿拿了半世人的黃金,就得付出一生代價,滿布歲月紋路的臉容更顯滄桑;但即使無藥可治,你仍想為阿爸拚一次,帶阿爸搬去臺北就醫。而以此地為依歸的阿爸並不想離家,「免啦!這款症頭看哪個醫生都沒差。」任憑你費盡唇舌,阿爸仍執意留在家鄉,你只好妥協。每次進出醫院,你都感覺阿爸的時間又少了一天。那日,阿爸咳出血痰,「做礦工整身病,吃老才來拖磨,不值!」從小到大看多矽肺病、礦坑意外喪生的礦工,理應能與生離死別和平共存,只是這一回,你該怎麼說再見?對這座深受外人寵戴的「金山」,不懂為何,你厭惡多過喜愛。阿爸與屘叔把青春獻給了金礦,屘叔更是連性命也賠進去,而矽肺則像無法抹滅的烙印,預告阿爸的一生即將終結。「趁少年去外面打拚,毋通像阿爸一世人沒效,只會守在山裡。」清醒時,阿爸對你說了最後一句話。或許青春的他,也想過出去看看外面的繁華,只是翻不過這座山。

芒花霜染山頭之際,你送離了阿爸,告別了桑梓。小發財載著中年的你,在公路上疾馳,身後的基隆山、窗外的青簿仔寮、橋下的金瓜石溪,在前進的車速裡慢慢地隱沒,取而代之的是阿爸病倒前帶你去鎮上賣金,走進銀樓,看老闆用瓦斯火不住打在金條上,然後截下半塊來的畫面。鼻頭一陣酸楚,你壓抑回首的衝動,深怕一個心軟就揮別不了身後的山。或者,離開不單僅有一個原因,還有其它?霧般的迷惘,隨著身處環境的變換漫延到他方。

在他方,經營南北貨生意小有成就,之後房地產起飛,臺灣發展到錢淹腳目的榮景,而老家的礦坑全面封閉。春去秋來,你在城市落地生根,刻意擺脫礦山人的身分,可是它仍透過《悲情城市》與《無言的山丘》走近你,雖因金礦停採而蕭條,卻蒙媒體青睞,死裡復活,吹起一陣觀光旋風;夢裡,淘金客從四面八方蜂湧,礦產量達亞洲之冠。然而,任憑它被商業包裝成黃金的故鄉也好,觀光新亮點也罷,你一次也沒回去過。

遍布整座山坡的油毛氈屋宅,黑壓壓地錯落在某個塵封的角落,一如未被挖掘前,沉睡了上百年的金脈。總以為離鄉的時間夠久,那些在山與海之間發生的悲喜就與你無關。一日黃昏,同鄉送來一張《青簿仔寮的夢》專輯,那是高閑至的礦山音樂。音響流洩著歌聲,瞬間,嗜金成癡的屘叔、教你採礦的阿爸、拒絕再看山生存的你,跑馬燈似地藉由歌詞閃過腦際。

我站佇基隆山山頂 看著山下的青簿仔寮

想著阮夢中 金爍爍的金沙

那親像聽到金礦仔內傳出礦工仔的笑聲

我站佇基隆山山頂 看著山下的金瓜石溪溪水

想著阮夢中 金爍爍的金沙

如今只剩滿山的菅芒 來替他們表示繁華

礦工仔生夢空 生出青簿仔寮的希望

礦工仔生夢空 生出阿爸的白頭鬃

礦工仔生夢空 生出白茫茫的菅芒

礦工仔生夢空 生出阮回故鄉的願望

生出青簿仔寮 青簿仔寮的夢

遭颱風侵襲的青簿仔寮早成了歷史,讀著吳國平所寫〈青簿仔寮的夢〉歌詞,你眼眶微潤。不禁揣測,礦產獲利與聚落生態,孰輕孰重?金脈沉睡了上百年的富礦小鎮,居民與土地本相安無事,原始時期,物資雖不豐,但生活平安;自金礦遭開挖,整座山千瘡百孔,人為刀俎,土地為魚肉,造成多少的客死異鄉。是否讓聚落單純地躺臥在山與海之間,才是它真正的命定?

而你明白,也許這只是離鄉背井之人一廂情願的想法,經媒體高度曝光後,以往的金礦史再度被挖出,說地底大概尚有價值兩千億元的金礦,也掀起是否重啟採金的論戰。看著電視上咖啡廣告的圓拱煙管,這是當年為排放煉銅廢氣而建的廢煙道,使周邊寸草不生,大人嚴禁小孩去附近玩。吹東南風時,污煙隨風瀰漫,早晨還翠綠的花葉,傍晚就變斑黃,你急著關閉門窗,阿爸無奈地說就算如此,也難以防止滲入體內那幾乎使人窒息的灼熱廢氣。

這是你首次回來,在全面封坑三十載後,當地居民終於盼到台糖釋出土地權,可惜凋零的屘叔與阿爸沒能等到這一天來臨。在有關單位評估是否重啟採礦消息之際,你倏忽想起滿身傷痕的基隆山、嗚咽的金瓜石溪、歎息的菅芒。你多希望讓繁華跟著黃金埋藏地底,那隨著爆破聲而至的落石成回憶,不會再出現任何干擾山城的決策。

從五寮仔往瓜山國小方位直行,行經對面運動場,沿左邊步道,順著斜坡前行,兩旁的樹木,跟從前一樣蓊鬱。踏經一長串的石階,景色豁然地呈現眼前,山腰座落的幾家民宿替故鄉換了一張不老的臉。你仔細環顧四圍,睽違的大肚美人山如昔,不過憑添了幾許滄桑。印象裡,朝左轉直走就能看到以前阿爸經常帶你去的水圳仔橋,橋下的溪是除了礦坑之外,屘叔最喜歡逗留的淘金地點。辰光溫柔地在你心上輕叩,你敞開心門,而回憶像飛簷走壁的賊,不著痕跡地偷偷竊走摯親永別的傷痛。你在模糊的視線中,努力想找出礦工宿舍的位置,不過時移事往,現下的青簿仔寮徒留駁坎。

綿延青山,盛開著白茫茫的菅芒花,天邊海景依舊。你深深凝望,那青春礦工的靈魂,走進壯年離鄉的遊子,成就髮白回家的自己,傾聽著關於聚落,在山與海之間,所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