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寫或靜靜

我在發懶,親愛的大光。

發懶的時候要順手抓一本書,速度要快,否則兩腳會更快地走向冰箱的位置,那麼後果如何就沒法保證了。最近常抓的是你前次寄來的《狄金遜詩選》,我以為詩是無法和咀嚼連聯在一起的,雙手捧起詩集,或讀出聲音,或靜靜地與詩句交會,很是享受。(立時忘卻了食物。)即使偶時翻一翻,也能翻出食欲一般的詩欲,想再讀一首,再讀一首。

也有時我讀我自己正在書寫的文章,其實這有一些改稿子的意思,讀時有情有味,我會沉浸在熟悉的自己的聲音裡。(我知道我的聲音好聽)但總有突然打起疙瘩的時候,這怎麼寫的?不甚通喲,或,換這個字比原來寫的那個字感覺上好,改一下。當然,最好的收穫是讀著改著就將未完成的稿子繼續寫起,甚至完成,心大樂。

我很怕人聲快速度的聊天、說話,喜歡不論男女聲安恬地讀出文字,那有一種穩定己心穩定眾心的力量。我也喜歡寫字,你讚美過多次,說我的字漂亮,不相信我沒練過書法,今天就說仔細些給你聽。小時候我用清淺的鉛筆(硬筆芯的H,不得已才用HB,還不用墊板,記得墊板?)等換了鋼筆,就選細字筆尖,寫的作業乾淨清楚。初中一年級我唸的鄉下小小中學,校長竟認真設了書法班,只上兩堂課,教我們正確的毛筆持寫和臨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顏真卿的字帖,一見鍾情,愛上顏真卿,一時之間頗羞慚自己一向的細字。長大以後我懂一點了,看顏真卿寫「天地玄黃」覺得天空的蒼茫壯闊和幾乎嗅聞得到的大地泥土氣都經過筆墨透顯了出來,看到「大唐中興」立時感到一股正氣,大唐真的中興了,他寫「國」,看那厚直具重量的「口」字外框,直覺是一圍堅牢的城牆,把個國家密密實實保衛起來,讓人安心。

但當時那會寫各種體字的老男老師一看我的鋼筆字,立時就拿了另一本帖叫我臨,細筆細撇細橫豎,不喜歡,你想到了吧,帖是柳公權。那時年少,怕老師,何況第一次見到的外校老師,可我不爭取可能就沒有顏真卿了,我虎著膽小聲向老師求著,老師哄我:「先臨一行我看看。」一行就一行,等寫好,老師已教室走了一圈,他站我身邊看我臨的那一行,說:「學過是不是?難怪想換帖,不要換,妳看妳寫得多好。」我得到大大的讚美和一本《柳公權玄祕塔碑》「唐故左街僧錄內」哎喲,不喜歡。不喜歡歸不喜歡,只要寫大楷,只有那一本帖可臨,於是,我的鉛筆字、鋼筆字、原子筆字,竟然就此浸潤在柳味裡,哈哈,大光在點頭了。我沒認真學書法,毛筆字始終不像樣子,我有非常多的朋友毛筆字出手嚇人,不過大光最厲害,行書草書都行,受小的一拜。

年輕時熱衷家的佈置,這邊牆上一塊手繪大布,那邊半壁相片是孩子與貓的笑容,沙發上繃了紅棉布,茶几上橫披著手染巾,加上瓶花、水養植物一同隱在竹簾之後,那時的家美得閃亮泛光, 倚在家裡任何一處閱讀都讓我歡快欣喜地放鬆鬆。同樣,窩在家的哪個角落寫信寫稿也都是一件愜意美事,有時和朋友之前才相見,但我或對方都會寫了長長的兩、三頁紙的信,海闊天空寫我們所想所憶,好快樂,是,相見不久,但給對方寫的和見面所談不重覆。當然最高興的是現在和大光的通信,我們多年用稿紙寫作,習慣把字寫成楷體,現在我的楷體字對著你的楷體字,真是兩兩不厭。日常,住四樓的我心中忖想郵差還沒有來吧,可腿腳已著急的下了樓梯,一階一階地往一樓信箱去,我期盼你的楷體字啊,顧不了膝蓋吃不吃力。

我喜歡你每次述說你的童年或往事,上次你寫你的故鄉你的家,你少年時住的二層樓紅瓦房,如果畫出來就更好了,你寫你的鄰人、親戚,一個一個都立體而肉骨亭勻,模樣如生,那個出手汗的丁伯伯,若有任何動作都先把兩手在兩邊褲側蹭啊擦的,大家也習慣了,當他蹭擦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望向他,把時間和發言權留給他。哎哎,大光哥呀,我們合寫一本小說如何?散文也行。

這些年老而病的我想到應該多照顧自己,不是亂想,我常擔心自己會突然不見,常看常見的一切都在,只是我不在了。有時日子便慵懶了,一向樂觀的我,因為對「生」沒勁,便慵懶,慵懶了。可是我心裡滿滿的都是我的孩子我的貓,他們愛我,我也以他們為生活的引領。一些小小的事件便能讓我快樂,想到他們,終於回填了一些生的小意志。。

我剛剛利用早晨的清清時光在陽台小小坐了一下,上次女兒回來請工匠重鋪磁磚破損的前陽台,她自己也做油漆工把陽台壁粉刷成亮眼的美麗白,順手將兩張醜凳也刷白了。陽台欄干擱上陶盆,一排我愛的九重葛夾雜日日春,女兒厲害,曾讓七株九重葛一同綻花,還是花看見暱名微笑的女兒便也微笑了,酒紅豔紅洋紅正紅粉紅桃花紅,齊齊美彩繽紛,花朵兒太過迷人,頻頻惹人甜了心情。女兒對我說:「妳就坐這凳子,曬早晨的太陽、喝咖啡、看書、看花,多享受。」

我很聽話,剛剛我就坐這凳子,曬早晨的太陽、喝咖啡、看書、看花,真的享受。

謝謝我有這樣好這樣好的女兒,謝謝最近讀了《狄金遜詩選》《葉慈》,謝謝送書的你。好想把你的影子夾在詩冊裡,和我一同靜靜讀,或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