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

阿嬤生在日據時代的臺南州新營郡,兄弟姊妹多,是個大家庭。家族務農,有田、有地、有店面,雖不是什麼知名世家望族,在地方上還算得上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當時重男輕女,阿嬤雖然只讀到小學畢業,但家教嚴謹,知書達禮,應對得宜,一如大家閨秀。

阿公是鐵道工程師,鐵路局退休。日據時代還去過中國大陸鋪設鐵路,有一張身著制服,腰配武士刀的戎裝照片,非常神氣。平常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讓人不易親近。

懂事以後,印象中爸媽從來沒有帶我去阿嬤家,阿嬤也從來沒有來嘉義看過我們。寒、暑假或過年去阿嬤家,總是大舅或二舅騎摩托車來載我去。不知怎的?我是家族裡的長孫,雖是外孫,阿公、阿嬤與其他堂或表的親戚卻都非常喜歡我,尤其是阿嬤,每次見到我,立刻放下手邊的事,不管是餵雞、餵鴨還是餵豬,對我是又摟又抱。反正每次去,有吃有喝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阿嬤家有許多好玩的事物,餵雞鴨、餵豬,到番茄園摘番茄,跟鄰居小孩去墓仔埔放羊,坐自拉式竹排渡溪,要不就追著糖廠小火車偷拉甘蔗吃。其中,我最喜歡坐竹排渡溪,那是墓仔埔邊的一條小溪,小溪說寬不寬,說深不深,完全要看是否在枯水期或雨季。渡溪的人在竹排上或坐或站,雙手交叉拉著繩子,利用溪邊的滑輪拉著竹排過溪。枯水期時,溪深及膝(這是指大人的身高,小孩子可能要淹到脖子)。我們小孩子就跳到水裡,悠哉悠哉的游著蛙式,推著竹排往返過溪;雨季時,溪水暴漲,小溪變寬。弓著身子拉繩子過溪,水流湍急,水濺如狂浪,竹排操控困難,卻是刺激萬分。阿嬤最不喜歡我去玩竹排渡溪,家裡的舅舅、阿姨,不管是誰帶我去,回來一定被罵,卻偏偏是我的最愛。偶爾幾次偷偷跟鄰居的小孩去,把阿嬤氣個半死,回來還被阿嬤請吃竹筍炒肉絲,皮膚上火辣的感覺至今印象猶新。直到有一次鄰村(小溪的另一邊)的小孩掉到水裡淹死了,阿嬤說是「七月半」水鬼抓交替,我才真的開始害怕。但是從此之後,我只要提說想去玩竹排渡溪,大人們就會說現在是七月半,當時年紀小,只覺得七月半怎麼這麼多啊?真是不好玩!

十歲那年,為了加入棒球隊跟父親意見不和,加上頂嘴捱了他一巴掌,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小孩子身無分文,憑著一口怨氣,一路由嘉義順著縱貫公路走了五六個小時,去到了新營的阿嬤家。阿嬤問明緣由後,先幫我洗了把臉,自己也梳洗了一番,然後帶著我去菜市場吃了碗我最愛吃的肉羹麵。吃麵的時候,阿嬤告訴我等吃完麵後,會立刻帶我回家,她說男孩子以後如果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漢,要學習直接面對問題,不是離家出走逃避問題,更不可以跑來阿嬤家告狀。

記得我們是搭公路客運回家,只覺得坐沒多久,一下子就到嘉義。到了嘉義車站,阿嬤向車站的工作人員借用了電話,日語、閩南語夾雜的講了半天,也不曉得找誰?但我知道絕對不是找我父母,因為那時我們家根本沒有電話。出了車站,阿嬤緊緊地牽著我,招手叫了部三輪車,坐上車報上地址後,大大的吐了口氣,然後緊緊的抱著我。

母親一見到阿嬤進門,驚喜慌張的神情溢於言表,高興地叫了聲:「阿母!」然後一把拉過我,要我一起跪下,張著嘴似有千言萬語但卻說不出話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唏哩嘩啦!

阿嬤隨即蹲下身來,嘴裡喃喃說道:「攏過去了,攏過去了,阿母沒怪妳!我剛剛有卡電話跟恁多桑(日語:父親)講,伊講老早就沒怪恁啦!」雙手緊緊地抱著我們母子倆,老淚縱橫的跟著哭成一團。當時,我心想:「完了!聽不懂阿嬤在說什麼?這下子,禍闖大了!不然,阿嬤和母親怎會哭成這樣?」不由得一陣害怕,我也跟著放聲大哭,哭得風雲變色,日月無光。因為我知道,待一會兒等父親下班回來,我一定會被修理得很慘很慘!

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大姨(姨婆的大女兒)告訴我為何我父母不帶我去阿嬤家,阿公、阿嬤為何從來也不來我家。她說我父母是自由戀愛結婚的,在五O年代的臺灣,社會風氣保守封閉,兒女嫁娶不外乎媒妁之言與父母之命,自由戀愛結婚是比較少見的。

父親是跟著國民政府來臺後解編的退伍軍人,退伍時幾乎是一貧如洗,有家歸不得,在臺灣又舉目無親,只得到處打零工換吃住,曾經為了多賺一點錢,還去臺中大漢溪挑過石頭。後來經由檢定考試取得學歷,進而考取公職,分派至新營任職,生活才漸趨穩定。母親高中時是學校的運動健將,田徑、球類樣樣在行,畢業後在新營的一所小學教書。父親上班的地方就在她們學校附近,因此,只要一有閒暇自然而然就會到學校運動打球。父親斯文有禮、一表人才,年紀又輕,加上精通球類,乒乓球又打得特別好,很受女同事歡迎。命運的安排,有緣千里來相會,他們終於在一次乒乓球友誼賽中認識,進而相戀,相知相惜後私訂終身。

父親是退伍軍人,又是外省人,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母親是小學老師,還是當地大戶人家的長女。兩相比較之下,豈止是門不當戶不對,而是連窗子都沒有。他們的戀情公開後,母親的家族當然強烈反對,阿公、阿嬤更是氣到要趕她出門。但是,女兒大了想嫁人,趕出家門剛好遂了她的意,除非軟禁隔絕見面,別無他法。父親不因挫折而屈服,一方面勤學閩南語努力跟阿公、阿嬤溝通,一方面多兼幾份工作想多賺些錢。阿公、阿嬤看在眼裡,理解到父親確實是個殷實可靠的年輕人,終於勉強同意了婚事,不收聘禮但也沒有嫁妝。

家母出嫁那天,一干儀式走完,新娘禮車才剛開走,姨婆不曉得從哪兒找來的一顆大石頭,一傢伙就擺到了路中央,然後以閩南語哭喊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此親戚斷路,娘家絕路!」不錯,當時的社會氛圍是大戶人家絕不會將女兒嫁給外省人。但聽說歸聽說,當事情活生生地在眼前發生時,在場的親朋好友反應不及之下全傻了眼,贊成的反對的瞬間叫罵成一團。姨婆(阿嬤的姊姊)的行為固然沒錯,但是未免太過絕情,真的需要如此迂腐守舊嗎?事出突然,阿公、阿嬤囿於親族與街坊鄰居的異樣眼光與七嘴八舌的議論壓力,一下子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阿公嘆氣連連的掉頭就走,阿嬤睜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瞪著她姊姊,罵道:「阮女兒嫁雞嫁狗是伊的事,好壞也是伊的命。妳這做阿姨的,需要這麼絕情嗎!」然後強忍著眼淚欲言又止的轉身走回屋內,掩面嚎啕痛哭,自此兩姊妹結下心結幾乎不再往來。

原來,從小去阿嬤家,大家對我那種近乎溺愛的好,其實是心疼我母親遭遇的移情作用。

原來,我十歲時的離家出走,促成了阿嬤的破冰之旅,怪不得當時我這個闖禍者跪在旁邊,除了跟阿嬤與母親一起抱頭痛哭外,反而啥事也沒有的晾在那裡。事後,父親下班回來還請了三輪車,載著阿嬤、母親和我一起去飯館吃了一頓好吃的。

害我當時想破頭也不明白為何沒被揍?

手上拿著雞腿猛咬時,心想:「離家出走真好!」(本文摘自《摩洛哥的美麗與哀愁》一書,爾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