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溫煦

翻看童年的照片,有幾張是兩位年輕帥氣的老師跟我合照,其中一張拍攝地點在左營海軍眷村我家門外的巷子。他們任教於海軍子弟小學,周杰之老師教我們數學,歐陽端老師教史地。為什麼星期天他們常在我家出現呢?因為受家母范永貞之邀來便餐。左營海軍子弟小學創建於1949年,創校十年任教的老師全都是大陸流亡來台的教師和大學生,絕大多數是單身漢。母親時間算得準,叫大家上桌吃飯那一刻,四菜一湯都燒好,她脫下圍裙跟大家一起開動,溫婉地用客家腔國語問老師平常吃什麼、問他們家鄉的往事。所以兩位老師不僅享受到母親的廚藝,還享受到遊子渴望的家庭溫暖。她在壽山山腳下點起一盞燈。

我們家的圓餐桌上,除了小學的老師,還招待海軍官校的學生,他們是大陸流亡來台的廣東青年,考上左營的海軍官校,父親把他們帶回家便餐。有些簡直以我們家為家了。羅樹勳哥哥幾乎每個星期天都來報到,直到他官校畢業後任職軍艦,必須守在船上。受益於母親好客天性的,還有我的中學同學,一批批來吃飯。母親家教甚嚴,飯前我一定去佈碗筷,飯後一定幫忙收拾桌面,同學也跟著幫手。後來接棒的是弟弟在高雄中學和大學的同學。2003年我到香港浸會大學任文學院院長,參加香港城市大學鄭培凱教授帶的爬山隊,城市大學校長郭位也不時加入爬山,他是我弟弟在新竹清華大學的同班同學,郭校長第一次見到我就說:「我到你家,吃過你媽媽作的菜。」其實這些同學享受的是母親噓寒問暖的慈愛。

海軍子弟小學的辦學水準享譽南部,眷村子弟要通過考試才進得去,男女合校,一班學生多達六十人,是現在2020年代的一倍。午餐學生由家裡自帶飯盒,是媽媽們早上五點起床煮的。不必說家裡不可能有冰箱,那時學校還沒有提供集體蒸飯盒的服務,但是沒聽說誰吃飯盒吃壞肚子的事。可能那個時期吃慣了細菌滋生的食物,我們抵抗力特別強。每天八、九個小女生圍著併在一起的書桌,吃不銹鋼飯盒裡的午餐。

1950年代前期臺灣的生活清苦,我們那群小女生中,有的父親任士官,飯盒裡只有蘿蔔乾配白飯。相對而言,我家比較寬裕,父親任中校,家裡也有些積蓄。母親知道了,說:「那怎麼行,小孩正在長,要幫她們加菜!」第二天我飯盒塞了滿滿的肉和青菜,我把菜分給三個需要的同學。母親大方地天天給她們添營養達四年,直到父親調職臺北,舉家遷離高雄,我五年級轉學大龍峒小學。

一年後父親又調回左營,所以我由初一開始就讀省立高雄女中。過去半個世紀如果有女中同班同學的聚會,她們個個向我提說母親的菜真好吃。母親的清蒸魚屬廣東菜絕活,不論女同學是本省人,或籍貫是那一省,家裡都吃不到。但是此外母親做的都是家常菜,她們為什麼念念不忘呢?到母親1995年過世幾年以後,我才漸漸裡釐清頭緒。我想同學們會念念不忘是因為我的母親不一樣,緊弛有度,她的態度輕鬆自在,對子女的家教卻嚴謹。

也記得1989年起我任教高雄中山大學期間,母親已經年愈七十,雪花照眼的銀白頭髮,神情雍容自然。只要我朋友到家裡來拜訪,不論是什麼身份,母親一定預先打扮修飾,為客人奉茶、請吃果點,我打下手;而且她會坐下來專注聽大家的對話,會關切的問話,得體地加入交談。現在想來一方面因為母親出身富貴家庭,廣州中山大學附屬中學高中畢業,1930年代就女子而言算高學歷,自有氣度和教養;她十五歲就掌管一個大家族的家務,通情達理而能幹;另一方面母親個性仁厚,真心關切別人,所以散發人格的魅力。可惜我以前太自我中心,只注意別人眼中的自己、只注意自己有沒有達到預期的成就,父母的一切理所當然,沒有上心。

我有一位1970年左右在威士康辛大學就讀的同學,就是在陸軍任職考取公費留學,念數學系研究所的胡家麒。我在1989年由香港大學回中山大學教書時,他先後擔任陸軍官校校長和第八軍團司令。不時來我家探訪,父母和我一同接待將軍。我那時想,胡將軍的校友情誼綿長,來探望我這位老同學。在母親過世後不久,胡將軍跟我說:「我常常來你家探望,就是為了看看你母親。她氣質很高雅,給人溫婉的感覺,我喜歡聽她說話,令我聯想到在大陸已經過世的母親。」

母親過世已經二十五年了,我腦海中不時出現以前忽略的,母親疼愛我、為守護我所做的事。現在,因為母親我學習到,默默的、不居功的付出,不會淹沒,在未來會發暖發光;我學習到,只要守住自己的仁厚本性,遇上協助他人的時機,就發揮你的本性行事,會真正溫暖別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