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舞家 林麗珍 玩著種籽 像個孩子

焦點專題Focus╱有植物的時光╱創作靈感

編舞家林麗珍
編舞家林麗珍

「妳看!美嗎?」林麗珍的種子收藏來自世界各地逾三百種,她隨性地捏了其中一顆,那是白色細條貼著深核色紋理的狐尾櫚,她將之擺放在胸前、袖口展示,改口道:「不,不能說美麗,是真實,是活生生的。它的生命力在裡面,你以為死了,不是,它們只是藏著,等待機會。我看著它們,不曾感到厭倦。」這位剛過七十歲生日的編舞家圓框眼鏡後的眼睛大大,身材小小,面容素潔,只抹上了豔色的唇彩,玩起心愛的物事,像個孩子。她笑得很開心:「創作從大自然來啊,無限寬廣。每個種子都有它的家。」

無垢舞蹈劇場《花神祭》

10/30~31 19:30

10/31~11/1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11/28~29 14:30

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12/11~12/12 19:30

高雄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歌劇院

INFO www.facebook.com/legendlindancetheatre/

文字 張慧慧

攝影 鄭達敬

林麗珍玩了起來。

我們拜訪她位於永和的八樓寓所,上層是她與夫婿陳念舟的私人空間,下層是整層未隔間的客廳,一入門是陳念舟栽種的杜鵑,竹枝、五節芒、鼠尾草成束點綴在木質空間中,榻榻米上的茶席旁有窗,未設布簾阻擋天光,遠望是城市高樓,更遠處是層疊的山巒。簡短寒暄過後,用不著我破冰與說明採訪主旨,林麗珍很快樂地拎出一串又一串種子,要我們細看每顆種子的型態、色澤,感受那些巧奪天工的生命力。

「妳看!美嗎?」林麗珍的種子收藏來自世界各地逾三百種,她隨性地捏了其中一顆,那是白色細條貼著深核色紋理的狐尾櫚,她將之擺放在胸前、袖口展示,改口道:「不,不能說美麗,是真實,是活生生的。它的生命力在裡面,你以為死了,不是,它們只是藏著,等待機會。我看著它們,不曾感到厭倦。」她讚嘆:「我們的任何設計,都拼不過它。」

說著,她甩起了成串的黃花夾竹桃,「妳聽!」那是《潮》(2017)中白鳥破冰復生,自然山川中的吟唱,聲漸緩,響亮的蟲鳴加入,林麗珍笑,指著矮櫃上的螽斯,「蟈蟈很適度地一起,生活時常有這種驚喜!好玩吧!」然後她像想起了什麼,又興沖沖地端出了一瓶有著白色飛絮的種子獻寶,「妳看,可不可愛!」不等我們回答,她珍惜地捏出了一顆,仰起頭,吹氣,她追逐著種子,小小的花絮分散為兩株,飛揚在初秋的暖陽中。林麗珍細細地撿拾搜尋角落,最終拾回了心愛的收藏,「好啦,回家啦!」

這位剛過七十歲生日的編舞家圓框眼鏡後的眼睛大大,身材小小,面容素潔,只抹上了豔色的唇彩,玩起心愛的物事,像個孩子。她笑得很開心:「創作從大自然來啊,無限寬廣。每個種子都有它的家。」

生命跟種子一樣,等待冒出

「生命跟種子一樣,翻山越嶺,經過千山萬水,選擇適合的土地,才落了土。」林麗珍解釋,「一顆孤伶伶的種子,飄啊飄啊,好不容易被一個浪潮打上去又拉下來,反反覆覆,最後終於攀著土地不走了,撐住了,等待機緣,不知經歷了多久時間,我們才看到有個東西從土地冒出來。」

這是宿命論了。是那種「時代洪潮席捲,無論如何左閃右躲仍無力與之對抗,最終,仍會回到被安排好的土地上扎根」的命運。那麼,是什麼操控著命運呢?對編舞家來說,那個更巨大的「什麼」,是自然,也是時間。

出身基隆商家,林麗珍自幼失怙,全靠母親林陳淑貞拉拔六個孩子長大,母親知道世道辛苦,原心心念念排行老四的女兒從商,但數字關不住小女孩跳舞的熱情,她中斷金甌商職的學業,在一九六七年考進中國文化學院舞蹈音樂專修科,那是當時台灣唯一的舞蹈專業高等學府,她在那裡認識了未來的丈夫陳念舟,埋下了未來在長安國中(原長安女中)任教,教導蔡必珠(無垢舞蹈劇場資深舞者,現為總排練)的機緣,在職期間編創的千百人大型反共製作《同舟共濟》(1973)、《碧血黃花》(1974)、《泳向自由》(1975)、《乘風破浪》(1976)、《哈薩克神殿》(1977)年年奪下「全省國中現代舞」首獎。

再後來,林麗珍編了一支廿分鐘的單人舞《我是誰》(1982),台上只有一枝搖擺不定的藤、一張殘破的椅子,坐著一個女人,其動作細緻緩慢,存有未來無垢身體美學的原型。編舞家探問生命的浪潮,是如何將她推至此時此地,「當時我剛生完小孩,也是在搖擺中,還不確定,就生了一個寶寶,生活的困境與自己想做的事情,存在內在的衝突。一個女人,在房間裡,跟自己對話。」她回憶:「我想要做的東西好像時候還沒到,過去做的事情應該要結束了,應該要離開了,有別的東西要進來了。」

她聽從內心,也聽從愛。編舞家步入家庭,那是長達八年的「休耕期」。

創作,從身體裡生根發芽的種子

無垢的種子在休耕期落了土,悄悄扎根,還無人知曉。

期間,她參與原住民樂舞與台灣民間習俗的田野採集工作,還跟一群非舞蹈領域的藝術家如虞戡平、柯一正、楊德昌、萬仁等混在一起拍電影,「鏡頭會放大,讓我看見細節,過去的我是看整體,鏡頭讓我更細緻……每個行業都會教我看不見的東西。」多年合作的服裝設計師葉錦添說她總是在細節中給自己挑毛病,林麗珍笑:「這是電影給我的影響。」

對生活放上了心,生命就自然地環繞了過來,「休耕讓我有了細節,像是窗子一打開,才發現原來有那麼多植物,一朵小花探進頭跟妳打招呼,看見陳先生種的花,原來那麼美。」陳念舟是景觀工程規劃設計師,專精杜鵑育種及栽培,但林麗珍老實招認,「以前他問我『好不好看?』我都說『好看!』然後就走了,很敷衍。現在,眼睛、耳朵張開了,才知道一朵花裡有那麼廣泛的世界。」

「創作是最後的結果,生活才是重點。所有的創作都來自生活的體驗,慢慢地濃縮,最後才完成一樣東西。我需要時間累積,創作沒有了不起,得要能感覺、能欣賞,這才會豐富你自己,讓你成為一個有層次的人。」她從五節芒花如雪的翻飛設定了《醮》(1995)人鬼神的中介空間;從一朵茶花的開落看見《花神祭》(2000)的四時運轉;從鴨腱藤種子的安定如石,種下《潮》(2017)中新生的契機……這些全來自她的生活體驗,「沒有這些,你只是在交代。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產生心跟心的交流。」

更重要的是,那顆從身體裡生根發芽的種子,成為藝術家創作轉折的關鍵點,「生了孩子,那是天崩地裂,拽到身體裡的撕裂、痛,無私的奉獻自然就出現了,意志力會被鍛鍊出來。年輕時只想要舞蹈啊,也沒想過要孩子,但孩子來了,妳就是媽媽了,潛能就出現了。」她自我分析,「《潮》最後衝出去的瞬間,生命就是冒險,必須竭盡所能,我們都是獨一無二。生命得盡全力,衝出去,妳就會面臨所有一切,暢快、乾淨。」

失去,才能讓其他生命有機會進來

「創作隨著時空,內在有很大的衝擊,這些衝擊會累積到你的底層,時間成熟,都會『返』出來。」林麗珍說。

一九九五年成立無垢舞蹈劇場迄今的廿五年間,林麗珍僅推出天地人三部曲《醮》、《花神祭》、《觀》及其續篇《潮》,量少質精,她為人所知的「靜定鬆沉緩勁」身體美學,變形、凹折了一般所認知的「時間」觀念,「在我的舞蹈中,很多東西消逝,不知不覺來,不知不覺消失,你沒辦法控制,只能順著時間走。有些人說,你的舞蹈很美,但裡面有很多悲傷。」

「那是失去。你知道他就是要走,這當中有多少情感,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所有一切,像浪潮一樣,一波一波地帶走他。」林麗珍面對提問,多半能不假思索地以一種溫暖輕盈的方式,漫天摘星式地談論其生命觀,唯有談起去年離開了的愛貓弟弟、妹妹,有幾秒的遲疑,「我們在無明中會恐懼,恐懼失去,但這是必然,不捨得要放掉。像妹妹走了,我先生不捨,為她寫了長長的祭文,寫到我阻止他,對他說『你不能再寫了,寫到妹妹走不開,你也放不下。』我也對妹妹說『妳快走,菩薩會帶妳去一個好的地方。』傷痛會使我們成長,讓我們柔軟與體貼,這要持續學習。」

林麗珍即席草書了《花神祭》中的〈秋折〉片段,她在捲軸中的最後畫上了一個影子,那是要退去的秋靈,「這是我。雪愈下愈大,祂的肉身不斷往後退……我感覺祂有感情……但總是要退去,才會有新的生命進來。《花神祭》在講的就是這件事情,退,讓其他生命有機會進來。」

「我以前害怕死亡,現在不怕了,我能夠坦然地談論了。當你知道死亡是生的捨,你應該要喜悅,終於可以捨去許多東西了,不用再承擔不必要的困擾了,有一個新的『身體』,讓靈魂更舒服自在。大自然都安排好了,這是多美妙的設計,因為人的不捨,才會讓肉身辛苦……」編舞家透過作品,嘗試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避免讓珍愛的生命因眷戀生苦,「他們如果再回來,焦慮依然會在身上……要讓他們舒服。不管這是不是真的,我們要相信。」

唯有感激,才可能產生轉變

林麗珍從生活對「自由意志」、「命運」、「輪迴」的本質進行深思,「我們是隨波逐流,時代帶著我們走,所有一切我們都無法決定,只能決定自己內心的狀態。你看,歷代的戰爭,我們沒有任何力量,只能跟著浪潮,像洗衣機,一滾就被帶著走,所有集體意識都捲進了混沌……」她頓了頓,「所有東西來了,你拒絕不了,像新冠病毒,就是一個種子,它在找出口,我們沒有招架之力。」

除了今年《花神祭》重演遇上的武漢肺炎,無垢幾個作品在台演出前後,都映照著致命的自然災難,諸如《花神祭》首演的前一年遇上了九二一大地震,《觀》則在當年碰上了八八風災。

「我會提早十年。不知道為什麼,我感應得到。」她平靜地說,自然誠懇,彷彿在說「今天天氣晴朗」這樣的客觀事實,「我對環境很敏感,我擔心,所以才有這些作品。世界走到某個階段,不斷累積,一定會發生事情。像《醮》,那是大環境下的經濟發展,人與人的對立與私慾,那很危險;到了《花神祭》我看見環境,只能試著溝通,去感恩,知道自然有生命、有感覺,你才不會毫無感覺地動手,你會客氣;到了《觀》,我感覺水資源很危險,不斷被破壞……我相信不只是我,只要是對世界有關心的創作者,會不知不覺地在作品中反應出來。那不是刻意的,事實就在那裡。」

根據墨菲定律(Murphy's Law),事情如果有發生的可能性,不管機率多小,該發生的就是會發生。

「如果環境很好,那《花神祭》、《觀》、《潮》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沒有藝術也無所謂,生活就是藝術了。因為身體不健康了,才會有這樣的東西跑出來,那是暗示。」她頓了頓,「我們得轉變心態,去想這些暗示正在試圖告訴我們什麼。」林麗珍眼神不閃不躲,「唯有感激,才可能產生轉變。我們不能一直處在恐懼之中,人一恐懼,就會出問題,恐懼會使你喪失理智。今年,我想跟大自然、跟所有生命體說聲謝謝,我們是生命共同體,我們不是單一的,我們得感謝,去和解,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