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紙寫樂》書評:窺探江戶時代歌舞伎與浮世繪百年謎團

文:鍾宜芬(歷史系,中文所。《現代日本的形成》《貓狗說的人類文明史》聯合作者之一。太平山文學研究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

獲得2016年第二十屆手塚治虫文化獎的《鼻紙寫樂》是以江戶時代為背景,歌舞伎與浮世繪為題材的歷史漫畫。作者一之關圭巧妙結合彗星般的謎之畫師東洲齋寫樂與出身於上方地區的畫師流光齋如圭(?-1810年),以及歌舞伎世家成田屋。章節仿照歌舞伎幕次分各場人物命題,以嶄新獨特,不隨流俗的觀點大膽描繪十八世紀江戶町人生活。登場的角色各有其故事,畫格內的人物即是主角,一格圖即是一幅畫。

由西元1783年(天明三年)江戶三座之一的中村座揭開序幕。1783年夏季,淺間山發生大規模火山噴發,彷若從天而降的紅色火焰夾雜熔漿碎岩奔流傾瀉,不僅造成直接傷亡,火山灰四處飄落,氣候變化導致饑饉肆虐,災荒頻傳,各地接連爆發米價暴漲,米騷動波及日本全國。在覆蓋全社會危機激化下,對老中田沼意次(1719-1788)反感的親藩和譜代大名對其進行更加猛烈的批判。翌年,田沼意次之子田沼意知因私人恩怨被佐野善左衛門殺害,時人甚至稱呼佐野善左衛門為「改世大明神」。

飽受負評的田沼意次,或許並非全無可取之處。田沼掌政期間結合幕府經濟與商業資本執行重商政策,商品與貨幣經濟的資本化衝擊下,引發社會變動,豪商財勢崛起帶動高度創意以及豐富多彩的町人文化,成為此時期的重要特徵。

社會風俗崇尚華美,以江戶為中心開展出城市文化特有的繁華氣勢,芝居小屋、見世物小屋、講談、曲藝等各式各樣的文化活動,展現新興市民階層的活力,人口增加以及識字率的提升,進一步刺激出版需求。同時,印刷技術的改良與進步促進書籍在庶民階層的普及度,出版業蓬勃發展,在庶民大眾之間搏得人氣的浮世繪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應運而生。明和二年(1765)鈴木春信與雕刻師、印刷師合作開發木版的多色印刷技術,成功創造第一批錦繪,作為與出版息息相關的町人文化之反映,浮世繪納入日本美術主流,受到大眾的喜愛與追捧。

浮世繪的發展與吉原藝伎和歌舞伎劇場密切相關。初期以遊女和歌舞伎為主要題材,描繪藝伎和町家女性的「美人繪」與歌舞伎的「役者繪」可說是浮世繪的二大主類。當時役者繪是鳥居派的天下,創始者鳥居清元(1645-1702年)原為役者,也曾替劇場製作「看板繪」,相當於今日公演海報,初代鳥居清信(1664-1729年)和鳥居清倍則以「役者繪」為主,作為劇目報導及宣傳,江戶歌舞伎役者多少仰賴鳥居父子所製作的彩版畫提升知名度。鳥居家系一脈相承的傳統延續至今,位於東銀座的歌舞伎座,如今劇場的招貼畫依然由鳥居家族的第九代傳人鳥居清光負責製作,她也身兼舞臺美術和服裝道具的設計。

江戶時代三大版元(出版商),以耕書堂蔦屋重三郎、仙鶴堂屋喜衛門、須原屋市兵衛等最為著名。蔦屋重三郎(1750-1797年)堪稱出版界魁首,以創立「吉原細見」即江戶吉原的遊玩指南刊物起家,熟稔市場動向。創業於1983年,最初名稱為以漢字書寫的「蔦屋書店」,此名稱即是取自蔦屋重三郎。日本浮世繪發展史地位舉足輕重地位的版元蔦屋重三郎,除了捧紅美人繪的喜多川歌麿(1753年-1806年)之外,更於黃金時代拋射出一顆熠耀燦亮的彗星————東洲齋寫樂。

東洲齋寫樂生平傳記無籍可考,至今仍是一團謎,早年或許是阿波藩的能劇演員,身為浮世繪畫家,卻僅活躍於1794年(寬政六年)五月至 1795年(寬政七年)一月,十個月內創作一百四十餘幅作品旋即銷聲匿跡,出現和消逝有如天際流星。以東洲齋寫樂為主題的影劇小說不在少數,1995年的電影《寫樂的感官世界》(写楽)由篠田正浩執導,真田廣之主演。

松本清張曾發表《写楽の謎の「一解決」」》(1977年),高橋克彥於1983年創作的推理小說《寫樂殺人事件》((写楽殺人事件))獲得「江戶川亂步獎」,島田莊司著作《寫樂‧閉鎖之國的幻影》(写楽閉じた国の幻)則是跳脫國籍,以葛飾北齋研究者為起點,探尋來自荷蘭的「東洲齋寫樂」如何橫空躍世地掀起一場浮世繪的意識變革。

熟悉日本浮世繪的讀者或許會發現,不論是鳥居派或是歌川派的歌舞伎役者,畫像俐落美麗卻未必寫實,沒有一個繪師的畫風是和東洲齋寫樂接近的。1794年(寬政六年)是江戶中期,浮世繪創作的成熟期。這一時期出現喜多川歌麿(1753——1806年)等一批頂級浮世繪師,想成為畫製單幅版畫的繪師並不容易。

東洲齋寫樂的第一期畫作,由蔦屋重三郎刊行一組二十八幅的役者大首繪系列,是根據1794年(寬政六年),江戶歌舞伎三座五月時的舞台背景進行創作,取材對象不分主配地從千兩役者至跑龍套的新人,多以黑雲母為背景,幾乎全以灑飾雲母亮粉的豪華版印行。

作品主體使用的顏色並不多,有意地誇張處理歌舞伎役者的形象與動感,畫面上呈現役者的家紋和所飾演的角色裝扮,卻面孔扭曲,揣手蹙眉甚至翻白眼,特別是嘴角和眼角使用的技法,賦予役者淡漠、猶疑、詫異的眼神,產生異常強烈的視覺效果。

獨立於任一流派的寫樂不僅能明確掌握每一個歌舞伎役者的面容特徵,還能細緻描繪飾演角色時的形體神態精髓,以誇飾的手法和簡化的筆觸勾勒異樣的不撓的生命力,快門似地將表演者情緒的動感封存於瞬間。

詮釋歌舞伎役者的魅力那不可思議的氣韻,有賴蔦屋和劇場支持,東洲齋寫樂何以被蔦屋重三郎發掘,直接上手當紅歌舞伎役者,露面即登上錦繪的頂峰,真實身份或許除了蔦屋重三郎此外無人知曉。他從何而來?為何消失?真相隨著蔦屋重三郎離逝而隱沒於世,留給後人的僅有畫旁一行落款「東洲斎写楽画」。

東州齋寫樂僅活躍十個月的時間,和長壽的葛飾北齋形成鮮明對比。但他所遺留的藝術珍寶並沒有因為其生涯短暫而顯得較為黯淡。作為日本美術史上的一樁懸案,圍繞寫樂生平的著作紛呈,寫樂的作品儼然成為日本浮世繪甚至代表日本文化的一張名片,世界各地的遊人旅客造訪東京,觀光景點的攤商展示掛售的明信片或印上浮世繪的掛簾團扇,都可見到這崛起於隅田川畔的町人藝術。

由阿部寬主演的電影《陪睡大人》(のみとり侍)以東洲齋寫樂極具代表性的畫作「三世大谷鬼次の奴江戸兵衛」為海報設計藍本。另一幅經典作品則是作為《鼻紙寫樂》書封的「市川蝦藏の竹村定之進」,飾演竹村定之進的市川蝦藏(五代目市川團十郎)身上服飾定紋是以三個升重疊圖樣為設計的三升紋,兩肩縮聳雙手揣握的姿態以及簡潔俐落的眼部線條,將似其可見卻又深不得測的情緒張力傳達得淋漓盡致,這幅浮世繪「市川蝦藏」魄力十足的左眼也成為今日江戶東京博物館的標誌。

江戶時代的歌舞伎與浮世繪亮黯交織,互為表裏。《鼻紙寫樂》雖是漫畫,卻能讀出一之關圭對於歌舞伎、浮世繪等江戶歷史藝術之熟稔與考據之詳實縝密,並非單調依循羅列史實,是將存在於故事結構,庶民精神總和的文化意志,經過內化反芻並且再次重整。

圓熟的敘事脈絡以及高度凝鍊充滿智慧的表現手法,逐步提高戲劇張力的構思布局,透過一格一格的漫畫,直白且通博地為江戶町人歷史挹注新意。雖類似推理小說,屬於逐漸解開謎底的典型模式,帶給讀者的反應截然不同,不是藉由偵探抽絲剝繭的推理氛圍引人入勝,而是透過不希望謎底揭曉的忐忑心態令人身臨其境,因為真相揭示的一刻——或許是無比懾㤥人心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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