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丑世代》書評:他被逼遁世,卻意外當上最快樂的「西班牙陶淵明」

文:喬齊安(百萬書評部落客,本業為出版業編輯)

人生如果達到了某種境界,自然會認為無論什麼地方都可以安身。

──亨利.戴維.梭羅《湖濱散記》(1854)

2020年的全球非常混亂,新冠肺炎造成全球百萬人死亡、經濟停滯的失業潮,而美國在五月發生的「佛洛伊德事件」,更引爆了再一次的「Black Lives Matter」(BLM)抗爭運動,成為美國本世紀最嚴重的國內衝突事件。事實上,這類警察執法過當所引發的悲劇,以及因應而生的對立抗議,並不侷限在美利堅國土。

法國、德國、英國、瑞士、西班牙、比利時、奧地利、波蘭……歐洲多國的大城市受到BLM的影響,也在六月起發動多場示威遊行、警民衝突,抗議警察針對非裔、阿拉伯裔族群過度執法的行為,期望獲得改善。舉例來說,根據統計,法國警方在路上攔檢有色民族的比例便遠遠多於白人。

各國歷史民情造就社運內涵的差異,但公權力與人民自由、隱私牴觸而衝突,卻是共同出現的現象。

桃園檢警因今年第一線「違法搜索」爭議頻傳而推動專案處理;香港自去年起接連的反送中、反國安法接連動盪後,港警已被視為中國的國家機器;美國因紐約市長朱利安尼信奉「破窗效應」,在20世紀90年代推行「零容忍」的嚴格取締政策雖然成功降低犯罪率,卻也確立警察擁有的龐大權力,轉化為以膚色、階級執法的濫觴而在現今受到批判。

而在本作《摩丑世代》中所要談到的西班牙也不例外,作者聖地亞哥.羅倫佐提到:

「2015年七月,一套新的法規早已上路,重新定義了公民和治安部隊之間的關係。」

這指的是2014年底無視人民遊街抗議,國會強行通過的「公共安全法」,以「傾家蕩產」的罰款與「漫長的」刑期遏止國民「侮辱警察」、「焚燒國旗」的行為。

這項與香港國安法有87%相似的法規,因何而訂立?在2012年到2016年間,西班牙是全球上街抗議次數最多的國家。除了人民不滿經濟低迷、政府無能,也與加泰隆尼亞地區和中央政府500年以來,貌合神離的背景脫不了關係。

2014年的第一次獨立公投,讓中央政府決心以法律制止國家分裂;在2017年的第二次公投後成立的加泰隆尼亞共和國,便在國安法下以「叛亂罪」遭遇馬德里政府的強力鎮壓。當下不願配合的加泰隆尼亞地方警察,也在事後遭遇整頓、懲罰。

這樣嚴重對立的背景,也反映在足球界最激烈的國家德比──皇家馬德里與巴塞隆納的交戰氛圍、球迷心態上。

馬努爾所犯下的暴行,根據情節輕重,依據新法條文有十五至二十年的訴訟時效。至於罰金,他這兩年來所積攢的那一丁點錢、他那輛廉價的破車,以及他這輩子到死前所賺的每一毛錢,全都會被拿走。而這一切,就因為他自衛的緣故。

──《摩丑世代》

在新法讓警察成為「武裝法官」後,羅倫佐指出濫用權力成為西國的日常。在今(2020)年新冠疫情延燒時,歐洲各國均對封城防疫下足功夫,卻也在9月份因西警對14歲未戴口罩少年的壓頸暴力,而登上國際媒體版面。冠以防疫大義後,讓警民衝突的議題更形複雜。

深陷於馬德里失業問題,無論工作或居住都受到剝削的年輕主人翁馬努爾,便因在自家門口遭遇一名人民公僕的無端襲擊,在自衛下重手傷害了對方。面對終生的牢獄之災,他唯一存活下來的手段就是逃亡了,離馬德里越遠越好,而且要斬斷一切能夠聯繫上他的方式。

若換在台灣,馬努爾恐怕除了潛逃出境外沒有什麼地方能夠躲藏。但在西班牙倒是有了意外的生路──在19世紀後工業革命的城鄉發展落差擴大、加上交通變得便利,鄉村人口大量移入城市或是更大型的聚落,也造就西班牙郊野產生大量的「無人村莊」。2015年便報導廢棄村落拉埃斯特雷亞(La Estrella),有對夫妻在沒有水電的環境下生活了45年。

作者本人羅倫佐不僅是位成功的導演,更因厭倦那些汲汲營營的競爭,而搬到無人村落開始他的避世生活,當起了「隱居求志、不食周粟」的西班牙版陶淵明。或許一般人不怎麼能理解「隱士」的想法,羅倫佐則以自己的第四本文學著作《摩丑世代》明志,書中的馬努爾就像是他一部份的化身,從中批判嘲諷社會體制與「摩丑族」──被科技文明束縛的庸俗現代人。

「摩丑族」以原文Los asquerosos也可音譯為「私殼族」,以西語「令人噁心之人」來借指「自我中心的現代人」。慢慢習慣、甚至享受隱居人生的馬努爾,某日發現他的桃花源遭遇摩丑族的大舉入侵,將隔壁的住宅接上了一堆科技用品,這個老的小的樣樣不缺的大家族,買下了附近的住宅,不僅每個假日從白天吵鬧到深夜,還打算將人間淨土的薩撒烏里耶改造成渡假村、遊樂場,讓馬努爾一起「發大財」!

見不得光的馬努爾該怎麼擬定大計趕跑這批蟑螂大軍,才能守護他的家園呢?

梭羅的《湖濱散記》以自然文學、簡樸主義在18世紀以經典流傳至今,梭羅不斷在散文中強調大自然的美好,以心靈的沉澱對抗美國開始興起的資本主義、金錢結構。而《摩丑世代》可說是更進階地,倡導了「反文明思想」以及「極簡主義」。

梭羅的兩年多隱居必須接受親友的金援,但馬努爾的避世則持續地「進化」。從一開始憑藉存款請叔叔在超市購買食物宅配,到承接補習班打工陪學西語的全球學生會話練習,再更進階地,逐步排除文明生活的人類所需所求,包含情感需求,抵達一個我們難以想像的高深境界。

他曾納悶,我們的曾曾祖父母非得要隔個三個月或半年以上才洗一次澡,怎麼還會有慾望傳宗接代。如果沒有肥皂真的會害人渾身發臭,那麼曾曾祖父母輩的人怎麼還有膽子『做人』,怎麼還有機會輪到我們被生下。也許是因為真正令人發臭的東西其實是藥妝用品吧,不然就是我們的祖先生下來沒有嗅覺。

──《摩丑世代》

陶淵明清高但貧病交加,《魯賓遜漂流記》(1719)中荒島求生的魯賓遜,則意喻著殖民者與原住民(小說中的星期五)建立情誼後,仍以回歸西方文明為首選。但在《摩丑世代》中,我們看到馬努爾做出全然相反的抉擇,更顛覆了過往作品對於「隱士」的刻版印象。

他不會跟隨魯賓遜重返社會、無意與梭羅一般向世人主張。他不遵守任何宗教的教條苦行、沒有崇尚環保維護生態的打算,就只是純粹地投入一個人的生活,遠離科學化的產物,不用肥皂很髒嗎?其實用水就足夠潔淨身軀了。精神充實的馬努爾,即便在核災後的車諾比仍能舒服自在……從這些獨特價值觀中,也反映出羅倫佐本人的反骨意識,從政治到整個資本主義等世俗觀點的回擊。

而作為對比的摩丑族,其實與馬努爾的出發點沒有太大不同,生活皆「以自我為中心」。雖然兩者皆沒有惡意,但差別在於,摩丑族會無視於周遭的反應回饋,做著自己想做的事,甚至進而逼其他人也要跟著一塊做,這與馬努爾的「獨善其身」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仔細想想,現代是否便充滿著過相信自己讓世界更好、說話大聲的人們,強制著將「我覺得很好」(如西班牙國安法)的東西塞給其他族群,如同各持己見的政黨紛擾讓爭論更為擴大呢?

我們可說羅倫佐的觀點過於「自私」,如果充斥著太多厭世逃生的人,無法相互照應與分工協力,世界便難以維持運作,會倒退回更原始的狀況。

不過在天災人禍頻仍的21世紀、資訊情報爆炸的背景、為科技與物慾束縛的世代,現代人很難尋找到「平靜」空間的情況下,自得其樂的羅倫佐,也確實提供了一套他親身實踐出的新生活方式──人類,就算沒有文明也可以生存下去。如果多一點人爽快接受封城的獨居生活,是否能夠挽救新冠肺炎下的犧牲者呢?自由,建立在「尊重」他者之上。

作者本身的好文筆以及說故事功力,讓這部豪無說教打算、卻寓意深遠的《摩丑世代》讀來充滿娛樂性,既可微觀西國政治的荒謬,更在馬努爾與摩丑族的「爆笑對決」中咀嚼品嚐出,又甜又苦的人類生存意義,結局的處理方式更是神來一筆的黑色幽默,是本創意新穎的優質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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