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奇摩新聞 川島芳子「自我分裂」的悲劇人生：滿洲國的男裝麗人，何處是歸屬？
文：洪馨（自由撰稿人、東吳大學學生）
《川島芳子》整部電影講述顯玗的一生，顯玗是清朝和碩肅親王的第十四王女，雖然「顯玗」是她原本的名字，但從十歲開始，她就逐漸和這個名字脫離，也可以說，她開始被民族、國家、男人和名字拉扯，她的人生，從此四分五裂，再也無法完整。
一九一一年清朝被推翻，中國廢除帝制，兩年後，年幼的顯玗就被送到日本，由養父川島浪速收為養女，並跟隨養父的姓氏，改名為「川島芳子」。在日本的期間，她完全地接受日本化，也開始認為自己就是日本人。
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此時的她正與自己的初戀情人山家亨愛得你儂我儂，然而皇族後裔的身分使她失去自由戀愛的權利，這個高貴而沉重的身分似乎這輩子都沒有打算要放過她。
為了復興大清，她被迫嫁給蒙古王子甘珠爾扎布，還傳言在出嫁之前被養父強暴，使她在情人面前滿是愧疚與不捨，進而拿槍自盡。然而自盡失敗，芳子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的眼神顯得絕望而憔悴，該用哪一個身分繼續活下呢？此時的她還不知道未來的自己將面對更多的自我分裂。
三年後與甘珠爾扎布離婚，川島芳子回到日本，看到逐漸衰老的養父和花天酒地、欠債、糜爛的初戀情人，她毅然決然回到中國，誓言做一個「轟轟烈烈的女人」。在中國遇見了戲班出身的雲開，雲開幫助她拿回被搶走的包包，這一面之緣卻為芳子的人生埋下了伏筆。
芳子靠著自己的實力及宇野司令的幫助，順利爬上高位，成為安國軍總司令，此時她以漢名「金璧輝」活躍於軍方，人稱金司令。自此她幫著日本人成立偽滿洲國，也成了中國人民口中的漢奸。
在搖擺不定的世代，多重身份切割了川島芳子的人生，使她無從完整，沒有永遠的歸屬。
首先，她是血緣中無庸置疑的滿人，而不是漢人，電影開頭法庭裡的片段中，她為自己辯解：「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國人，怎樣當漢奸？」那她真的就當自己是日本人了嗎？畫面一轉回到芳子年幼的時候，她哭著說：「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不要去日本。」這些鏡頭和她所說的話，表現出她對自己身分的錯亂與徬徨，究竟何處是我的歸屬？
川島芳子在電影中說特工、國民軍、紅軍、反日激進派都想殺她，所以她即使在睡夢中也拿著小刀，非但難以找到歸屬，甚至周遭滿是與她為敵的人，那樣的精神壓迫、情感壓榨，是常人難以想像。
這樣對自己國家、民族的混亂，在川島芳子的堂兄溥儀身上也能看見，與《川島芳子》敘述時代相同的電影還有《末代皇帝》，這兩部電影共同呈現主角們在多重角色中翻滾掙扎的模樣，除了憤怒與悲傷，我認為更多呈現的是無奈，他們的人生被操弄著，被政治體系、被思想體系，他們都沒有屬於自己永不動搖的避風港。
近日閱讀《換日線》講述《末代皇帝》及其後代的篇章中，現年二十四歲的清朝皇族後裔伊啟威對此闡述自己的看法，他說自己的祖父在文革時曾遭受批鬥，當時許多受日本教育的滿人被稱為「漢奸」，但「自己的族人不曾是『漢人』，又要如何成為『漢奸』呢？」
伊啟威提出了這樣的詰問，與川島芳子在法庭上的辯白如影相疊，滿人對自己族群的認同究竟如何？對日本與中國又是以什麼樣的視角來面對？伊啟威在受訪的時候講述了大多數滿人的真實心理，包含皇族後裔與現今年輕一代的滿人，也表達自己對滿洲文化逐漸消逝的擔憂，還有重拾祖先文化的責任感。
其實這並不是一件遙遠的事，我們周遭的香港人，還有我們自己，都正在經歷族群認同的問題，這些電影所描述的狀況正好能引發反思。
川島芳子此生除了模糊不清的國家認同，她的情感、性別、行為也時常在界線之間游移，她能是情竇初開、溫柔浪漫的「好女人」，也能是撫媚動人、滿是心機的「雙面諜」，她還能是帥氣瀟灑、引誘皇后的「金司令」……，她能勝任任何一個角色，但她卻不能是她自己，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
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連芳子本人都不能肯定，也或許，在她遊走於各個身分的時候，真正的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失了。
梅艷芳所詮釋的芳子在眉眼間流露出細膩的情緒，看著電影中芳子失落無助的樣子，彷彿她把整個人生的悲苦都裝進了眼眶，灰暗的影子定居在了她的瞳中。在她受封為安國軍總司令的時候，她的眼神難得的充滿雀躍與自信，她確實是轟轟烈烈了，但就在與山家亨對視之後，神情又再度落寞，有些事情，是功成名就也換不回來的。
最後一幕芳子受刑的橋段特別令人印象深刻，在監獄中的她失魂落魄，邋遢的樣子不堪入目，就算雲開來的時候她盡力地替自己梳妝，也還是一副悲慘的模樣。直到雲開說了自己的計畫，芳子的瞳仁中才終於閃出希望的光澤，此處的拍攝角度和梅艷芳的演技著實精彩，硬是把芳子心中的希望調到最大值。
而結尾行刑處，當芳子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面色突變、身體發抖，這裡又驟然將希望值打回谷底，「再也沒有希望了」芳子彷彿突然意識到、並接受了這個結果，接受了這荒謬的一生即將在槍響後結束，於是她笑了，或取笑自己荒誕的人生，或因為得以解脫而開懷，或在最後明白了什麼，她笑了。
梅艷芳精湛地將她的神情呈現得淋漓盡致，觀眾即使只觀看最後一幕，也能感受到眼前這個即將被處死的女人，這輩子大概不是平靜、平凡的，她的人生肯定是場轟烈的故事。
電影在梅艷芳所唱的主題曲中結束，至此才發現整部電影幾乎沒有配樂相佐，卻不會顯得枯燥乏味。歌詞中唱到「漫長路每多迴旋，人如塵轉圈，當中有沒有自願，還是沒挑選」這是川島芳子人生的真實寫照。
從小到大，她都沒能過上自己選擇的人生，即使長大後的她看似不願受他人拘束，堅持以自己的意願生活，但實際上她還是沒有掙脫政治與身分的束縛，她出生就是皇族後裔，這個身分只有在需要她犧牲的時候才被認同，而她自己呢？面對支離破碎的身分，和殘破不堪的內心，她究竟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