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臺車軌道走

行駛在斜坡索道上的臺車,是早年居民的交通工具,卻成為我的時光機,藉由想像回到從前(鄭春山提供)
行駛在斜坡索道上的臺車,是早年居民的交通工具,卻成為我的時光機,藉由想像回到從前(鄭春山提供)

作者:賴舒亞

出處:《金色聚落:記金瓜石的榮枯》‧時報文化出版

斑駁的臺車被落日髹上一層淡淡的玫瑰金,餘暉在古樸的枕木周圍暈染開來,我順其車道悠緩步行,腦海浮現從前礦工推著臺車頻繁往返的身影,與坑內傳來礦工發現金礦的歡呼聲。向晚風涼,眼前漸暗的天色將我拉回了現實,沿著步道,拾級而下。繞過五號路。穿越小學前方的運動場。茂密的筆筒樹群。再經過石山橋。抵達落腳的民宿時,一輪皎潔的皓月已懸掛山巔,灑下柔和的清輝,搭著鑲嵌幾顆碎鑽的穹蒼,讓人愈發迷戀庭園小坐的時光。賞玩著立於手上的小礦石,那不規則的形狀、粗獷的石身,與其間的點點沙金,宛若一座小山丘躍然於掌中。

我獨自安靜坐著,思及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夏夜,阿嬤讓從外地工作放假返鄉的父母或回娘家的阿姨留宿。庭院中,阿公早已搬椅凳圍好圓圈,點燃蚊香,雖不記得當年閒聊的話題,但每張家人的容顏,彼此的真情流露,至今如夜空的星星,依舊閃耀在心靈深處。許久未曾悠閒地探訪聚落,這次藉工作空檔專程安排幾天度假時光,除了徜徉青山綠水間,藍天白雲下,再則就是與當地耆老、礦工聊天,即使有些重複的內容,卻不覺乏味,其中我最有興趣的是未曾搭過的臺車歷史,它是老金瓜石人共同的記憶,包括阿姨都曾跟阿嬤搭臺車去撿煤炭。也有懶得爬山路,直接把它當做接駁車的孩童,在行駛平穩的車裏跳躍,不用上學時就搭順風車溜風景,不過如果被大人看到的話,絕對少不了挨一頓罵。每次回來,我總喜歡沿著早期臺車行駛的輕便車道徒步一小段路,彷彿那樣走下去,就能再走進小時候,重返輕便車載運礦石往來金瓜石與水湳洞的風華,緬懷採金的榮景。當時聚落有某些階層的消費水平不輸大城市,連漁家捕獲的頂級海鮮也必須先售至礦山,餘剩的才銷往臺北。

日據時代就已存在的水圳橋(時報文化出版提供)
日據時代就已存在的水圳橋(時報文化出版提供)

鮮明的年少時期幾乎全是與故鄉有關的人事。不識字的阿嬤不知打哪聽來空腹時是記憶力最好之際的祕訣,經常清晨五點多就喚我起床大聲背誦國語課文、九九乘法表等數學公式,說也厲害,效果竟出奇得好。與同伴載欣載奔至租書店、小吃、冰果室等林立的老街湊熱鬧,野累了就到柑仔店買彈珠汽水跟王子麵,轉換戰地到外九份溪附近玩。炊煙時分,幫忙大人劈柴,把煤炭、柴薪餵入灶口。晚飯後,偶爾聽到隔壁傳來阻擋不了丈夫外出的女人碎念:「恁查埔人攏嘛同款,日時全乞丐,暗時攏紳士。」男人不甘示弱反擊:「你實在足番,阮跟朋友去看電影,你就冤枉阮欲去九份踩酒家。」童年印象不因時間流逝而消褪,這些回憶皆是當我行經高山與低谷時,支撐我不因晴喜雨悲,勇敢往前的力量。

觀光手冊、電視節目提及桑梓僅有片面的介紹,像黃金博物園區,然而,殊不知園區只是聚落風景的入口,往更山裏走才能深入地了解故鄉的人文。過去,約略五平方公里的聚落要廣納五萬人左右,實非簡易之事,採礦巔峰期,更包容從世界各地來此謀生的人,我雖沒親眼見識陳年盛況,卻也趕上淘金熱的尾巴:在路邊撿到閃閃發亮的礦石。聽到從山裏傳來爆破的巨響。去溪裏淘金沙的幸福。阿公牽著我的小手顢頇學步。阿嬤背著我經過蜿蜒的路坎仔到唯一的診所看病。祖孫之間雖然鮮有所謂的深度對話,但他們對我的疼惜表露無遺。縱使物質層面略遜都會,我卻真誠感謝上帝恩賜我這片豐美的土地和真摯的情感。

在茶壺山欣賞含金量飽滿的獅子岩,除了與鐘萼木、紅豔的杜鵑等植物深情相望,也覺得礦產驚人的此地適合做校外教學、自然課的礦岩研究教室,聽說早年嗜藏礦石者,無不攀登到此尋寶,指望可以在周遭撿拾到高價值的礦石。我坐在巨大的岩石上,思索一百年前的這裏,翠綠連綿的山頭,礦工與各式大型機具的形影在此穿梭,一臺臺鎮日川流不息自坑口開往選礦場的輕便車,承載多少衣錦還鄉的寄託。老一輩口耳相傳:「三更窮,四更富,五更起大厝。」坑內每位礦工皆有一夕致富的奢求,即使三更家裏的米缸還窮到見底,一旦在四更採到金礦,五更他就興奮得計畫買地起厝。只可惜這種好事並不常見,泰半的在地人或外來者,還是得認分地領著微薄的基本工資度日。女人也盡所能地持家,母親小時候跟阿嬤去買豬肉,早年買豬肉不像現在有袋子裝,僅掛在一條繩子上,母親提豬肉邊走邊晃,晃呀晃,手中的豬肉竟被甩入水溝裏,好在水溝不深,阿嬤彎腰拾起豬肉,回家清洗乾淨照常煮食。母親聊起這段往事時,人生已接近謝幕,臉上卻不見病痛表情,反而像回到小女孩時期,她說:「做囡仔真好,無煩無惱……」母親的嘴角滿是笑容,我的心頭卻是酸楚,是怎樣的年代,能養成此般刻苦的性情?

這樣的堅韌從古至今,連下一代也傳承了上一代優良的基因。早年,認識聚落民宿的推手阿正,在事業如日中天時他毅然放下光環,和妻子回到山上,把祖厝翻修成金瓜石的首家民宿。近期,又得知才二十多歲便放棄臺北的便捷,回鄉貢獻所學的青年,他們皆是聚落新生的風景與契機。與鄰人談論家鄉建設,大家對日後的發展皆抱著期許,即使無法一蹴可幾,仍是盼望。憶及在五號路老家偶遇舊識聊起串門子的舊昔,逢年過節家家戶戶的歡天喜地。相對眼下人去屋空,厝邊半零落的悲涼,我真正體驗何謂滄海桑田。回到聚落,咀嚼店家自種的菜,品嘗鄉親們親手栽植的薄荷泡的茶。沒有外界聲光報導介入,我反倒了解在地人為爭取還土地於民,保衛家園,自動發起「不要採光金」的訴求,抗議財團考慮再次開挖的想法,或許發出的音量不夠強大,但大家仍竭盡所能為土地揚聲,不因受到外在的阻力而放棄,由於有這份堅持,聚落才沒在封坑之後山窮水盡,成年回家的遊子得以找著兒時之印象,為此我獻上滿滿的感恩。習慣了山居節奏,規律的作息、清淡的飲食、和緩的步調,在在提高了身體新陳代謝。每消化一遍礦山歷史,我就又更靠近故鄉一些,內心也因而變得更豐富、踏實。

人生的錦上添花很容易在經年累月的長河中被沖刷、淡去,然後徹底被遺忘。走過亞洲第一貴金屬礦山後的金瓜石,除了對文史工作與礦山記實有興趣者,會曉得這裏的產金量曾為亞洲第一者恐怕寥寥可數。那麼,一歲一枯榮的歲華,或許只能成為歷史的一段見證。然而,藏在有形的礦產背後,那些肉眼看不見的人文風景,是土地留給我最大的財富。我曾佇足斜坡索道遺址眺望陰陽海,回想一群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頂著烈日,手持鐮刀、鋤頭,揮汗如雨整頓原本被丈高雜草掩沒的鐵軌,只為讓下一代知道上一代曾行經的路。礦工說起交通不便的舊往,藉由斜坡索道驅動地面纜車來運輸礦產是極具智慧的發明,而這項資產的復駛卻沒進一步的消息。我想著想著不知怎麼竟有股泫然欲泣的激動,拚了老命就是捨不得金瓜石隨金礦停採而湮沒在歷史的洪濤中,在這群長者身上,我真實看見愛臺灣的印記。

許久沒有連續幾天留在金瓜石過夜的經歷了,家鄉的夜晚仍和童年一般,存在著一種乾淨的安靜。鄉下人家晚餐吃得早,約莫八點,除了幾盞白燦的路燈、嘹亮的蟲鳴與狗吠,整個聚落不見行人,連電視聲也聽不到,對當地百姓來說這就是平凡的日子,工作了一天,晚餐時刻陪家人說說話,在他們看來也許無足為奇,但能靜下心在良辰美景中記幾筆和土地的對談,於我是莫大的恩典。礦業的式微雖影響聚落發展,但換個角度想,至少婦孺不必再提心吊膽,在家枯等出門上工的男人,擔憂他們是否平安回家,聽聞礦工自嘲「入坑已經埋一半」時的那種心酸也已成陳跡。觀光逐漸取代礦業,自電影、廣告、電視大量地在金瓜石取景後,吸引了大批觀光人潮,就在那時民宿開始盛行,從最早的「雲山水小築」到近年的「緩慢」,或復古或現代的建築風格陸續開在起伏的山巒間,也點亮聚落的希望。

面對空無一物的老家,我仍保留它,儘管有些人透過鄰居向長輩傳達購買的意願,但可能是那一份血濃於水的情感牽繫吧,多次詢價總未能成交。表弟也問過我:「留下這塊土地的意義何在?」一時之間我不知怎麼回答,思緒掠過的是小時候坐在庭院納涼,三代同堂的辰光,以及母親休假返家難得給我講睡前故事的時間。

在一般人的觀念裏,年輕人久居外地,短期內不可能回來住,老家四圍皆住戶,看不見山、海等美景,也失去營生的有利條件,既是這樣似乎就沒買地整建的必要性。然而,聚落給我的人與人之間互相幫補,土地教我的腳踏實地,親情留存的溫馨剪影,這些價值遠超金錢的價格。幾年的密切返鄉,在一次次走訪的過程裏,進行青春回憶的修補,拉近和故鄉的距離。五號路老家如我和金瓜石的臍帶,也維繫著我跟聚落的情感,若能由我們這一代將老厝重新打造,讓童年的五號路繼續滋養成年的我們,相信在家族史上會是一頁璀璨。

人與故土之間的牽繫有時細微到自己也難以想像,單是一爿門扉或斑駁的石牆,甚至石階上孤寂的綠苔,皆令人割捨不斷。滿載鄉愁重量的臺車把往昔光陰拓印出長長的軌道,不停地朝遠方延伸,我沿路跟隨,彷彿才看到童年牙牙學語的自己、闔家聚首的歡樂,而今雙親已凋落,我不禁落下淚滴,想起詩人所云:「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因此,我愈發珍惜曾在這片土地上度過的點滴。假使人生在世,面對任何的人與事,皆用投資報酬率去算計,待靈魂將歸回安息的時刻臨近,我們是否能替此生繫上一朵無怨無悔的蝴蝶結?

與耆老話家常,總有一籮筐的陳年舊事可聽,也是我可以請益的良機。以前聽到鄰居叔伯掛在嘴邊說「落袋仔裝碰子」,幾個小孩總躲遠遠地,後來才知他們的口袋並非真放子彈,只是形容口袋沒錢的人。耆老說當年挖礦炸山,大夥帶著彈藥放手一搏,如果挖到黃金,走路就能有「落袋仔裝銀角」的威風。以前挖礦,如果坑底炸出了大塊的石頭,礦工將隨之而來的小碎石帶走是被允准的,至於自行提煉成金變現或留做紀念端看個人選擇。光是山城這段說不盡也聽不膩的採金往日,就足以讓金瓜石這個地名永傳不朽,奇特的地理搭配獨具的礦史,任誰遇見這樣渾然天成的交集,都不願有錯過的惋惜,只是偶爾也會碰到自然與人工該如何取捨的考驗,或儘量在沒傷害原貌前提下佐以人工維修,就是更新文化的起頭。向外界推薦故鄉之際,同時也用心策畫,不管透過文字、微電影、圖像等管道來存留聚落起初的風貌,不單限於外在具體空間、建築的保護,更讓其中的生活模式等當地文化皆得以延續至未來。

兒時我不甚熟悉,但長大後卻萬般珍惜的水圳橋就是這樣的案例,從民宿步行約十分鐘就能看見它。這座位處外九份溪上的水圳橋在日據時代已存在,早年,靠近河底的地方有座原始的石橋讓居民引水,直到光復後才停止供水。外九份溪上的這座橋,原先只有上層用當地卵礫石為骨材,建成東側短西側長,鋼筋混泥土開腹式單拱水圳橋和底層的石橋。阿姨說當時的行人經常圖方便,泰半直接穿過水圳橋,但狹窄的橋身根本連錯身都困難,即使一人獨行若稍不留心恐怕也會失足墜河,憶起小時跟母親結伴過橋的往事她仍餘悸猶存。直到六○年代,這兩座橋之間才新建路人專用的鋼筋水泥橋。從溪底的方位望去,上中下三層橋的景致一覽無遺。趨前近看才注意到水圳橋身底下不知何時多了不鏽鋼桁架,應該是為了補強橋梁結構所增設。只要有機會,我都儘可能帶朋友走一趟這座造形奇特,足以象徵當地特色的建築,也重溫昔時的庶民記憶。

近幾年看到人山人海的九份,再反觀遊客冷清的金瓜石,曾有人問我同樣靠金礦發跡,何以生意落差如此之大?熟人皆曉得沒重要事,我不會專程跑九份。某次朋友提議先到九份吃美食,飽餐後再搭車上金瓜石,還被我投以衛生眼,我半開玩笑問是嫌在臺北吃不過癮,上山再續攤之意嗎?有的人也許私心期盼金瓜石能有九份的一半熱鬧,但我卻慶幸金瓜石能保持素顏。有得就有失,人潮固然會引入錢潮,卻也難免造成嘈雜與垃圾。屆時,我是否還能一個人順沿疇曩載礦的輕便車道,走讀過往,或變成被擠在人群裏,變成走馬看花的觀光客?真有那一日,外九份溪應該也無能再見粼粼波光與悠游的魚蝦。

金瓜石是我的支柱,最適合讀書、寫字的所在,當遭受挫敗時,管它天色或早或晚,一班直達客運搭到聚落,投身故居懷抱,在山與海的環繞中總能孳生令人平靜安穩再出發的力量。面對大肚美人山,窗前展書讀時,尤其讀到海明威在諾貝爾文學獎致答辭中有感而發:「當作家擺脫了他的孤寂,他的聲名日甚,而他的作品也開始敗壞。」這段話宛若金瓜石的寫照,翻過輝煌,回復曩者的純粹。這更是我的座右銘,不是要離群索居,而是儆醒,提點自己在載浮載沉的渾濁人世裏,竭力追求靈魂的聖潔,保有初衷。

接連數日的鄉居生活,每天早睡早起,竟改變久住城市時晏醒的習慣。在心和眼習慣不使用手機、電腦之後,發覺自己的耳朵對水的流動、鳥的搧翅、風的吹過等聲音更為敏銳,每個聲音都像聯結我與聚落的今昔密碼,引領我沿著歷經礦業興衰的臺車道,走去溪裏淘洗含金的鄉愁。金瓜石所給的贈禮,相較於它是否能再創另一次繁花盛開,對我來說並非最重要的事,在我心底,金礦全面停採之後,我還能回來,遇見生命中淳樸的風景,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