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護,守護

手護,守護
手護,守護

作者:徐尉容

秋天總是讓人昏昏欲睡,老師講課的聲音左耳進、右耳出,講義上的字句映入眼簾卻未進入腦中。百無聊賴地研究手上的小水泡,看看還算白嫩的手心,再看看曬得有點黑的手背,突然想到,三十年後這雙手也會充滿皺紋吧?充滿皺紋的手啊……腦海裏浮現一雙滿是皺紋的手─阿公的手。

小時候,我最喜歡捏阿公的手,輕輕拉拉表皮,高低起伏的縐褶像是潮濕的塑膠袋黏附,不論我如何拉扯都牢固著不肯投降。最愛將我小小白嫩的手放在阿公黑黑粗糙的手上,說:「阿公的手像塑膠袋一樣醜醜的,我是小朋友的手,滑滑的。」

阿公會笑著回答我:「等你老了以後,你的手也會變成這樣喔。」我嘟嘴,「那還有好久呢。」

老師講課的聲音窸窸窣窣地拂過我,從窗戶飛出去。翻看著自己不似孩童般嫩滑的雙手,合掌、交握、用力,手與手的觸感如此真實。

上大學後,周末回到臺北時,會先去阿公家吃晚餐。每一次,阿公都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到公車站等車。阿公的手寬厚有力,一點也不像七十幾歲老人的手。過馬路前,阿公會先左右看看,再緊拉著我快步穿越馬路,總要到了公車站才會放開我的手。公車來了,會邊看著我上車邊叨念著,交代我要小心、有位子就趕快坐下來不要客氣,然後用力揮手送公車遠去。我也大力揮舞手臂,怕阿公沒看到人群中的我。

看著他獨自走過斑馬線,還不時回望車裏的我,很想跟他說,你不要一直轉頭,很危險。公車等待紅燈的時間裏,我總是伸長脖子向外望,要見到阿公順利走上人行道才安心。那雙大手總是那麼有力地握著我,牽著我去等公車,像是牽著蹣跚學步的幼兒,而不是已跟他一般高的成年人。

窗外的風,猛地吹進來,我趕緊伸手壓下差點飛走的講義。我的手,成年人有力的手,卻常常被七十幾歲的阿公握痛了。

第一次自己坐捷運去阿公家時,走錯出口,急忙打電話叫阿公來尋我。阿公牽著我,穿越人潮擁擠的黃昏市場走回家,手握得緊緊地,深怕被人群沖散。多年來總是那麼有力的一雙手,在我心裏總是巍峨挺拔護著我的阿公,無法想像有一天會漸漸虛弱變老。

大二那一年,一直健壯的阿公居然生病了,導致左腳不良於行。回去探望他的那天,剛走到巷口,遠遠地就看見一人蹣跚前進,原以為是附近的老人家,仔細一看,居然是阿公。瞬間,心好疼。

離開的時候,阿公說:「抱歉啦,阿公腳痛不能帶你去坐車了。」我說:「沒關係,我很大了,一個人坐車OK的啦。」

但是,一個人走在路上卻很納悶,去公車站的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漫長?上公車後,習慣性的要向外揮揮手,回頭一看,窗外怎麼沒人舉起大手回應我呢?

幾天後,我陪阿公去看醫師,回家的路上,我撐著他的左手,陪他慢慢走著。

感覺握著我的大手,不再像以前一樣有力,看著他小心翼翼、慢慢地踏出每一步,覺得很不捨。

我拉拉阿公,大聲的說:「你可以放心的靠著我啦。我會扶著你的,你孫很勇健喔。」

阿公靦腆的笑了一下,慢慢把身子靠向我,抓著我的大手也加重了力道,我趕緊站穩腳步撐住他,這才發現,原來阿公剛剛都是自己硬撐著,根本沒讓我幫忙。身旁的阿公輕輕吐了一口氣,看起來輕鬆多了。原來,阿公真的老了。我扶著他靠過來的大半身子,一齊慢慢走回家。

下課鐘聲響起,同學們飛快地離開教室,迎向外面自由的天空,我也快速收拾東西離開。大步地走在校園中,想到病癒後健步如飛的阿公,想到那雙恢復力氣的大手,有一陣子沒回去了,好久沒讓阿公牽著我的手去等車。很想念那雙粗糙的大手,暖暖的、充滿力量,總是牽著我前進,守護著永遠長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