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益行動:我在柬埔寨

「該波麗」大女兒聽到可以去上學,感動地抱住楊蔚齡(楊蔚齡提供)
「該波麗」大女兒聽到可以去上學,感動地抱住楊蔚齡(楊蔚齡提供)

作者:楊蔚齡

出處:臺北聯合報

三十年前,當時還是空姐的「中華民國知風草文教服務協會」創辦人暨祕書長楊蔚齡,多次目睹中南半島難民之困境,正值青春年華的她毅然決然辭去工作,加入難民營服務。一九九五年,長期駐點服務柬埔寨的她,成立了「知風草」,為柬埔寨失學孩童籌募助學金、中文教材、修建校舍、成立圖書館並培訓師資……等,讓貧苦兒童擁有受教育機會。二○○三年,她獲頒柬埔寨「國際NGO協助柬國戰後重建一等勳章」

救助工作要面對的許多人與事

歲末年初,是感恩的季節。我在柬埔寨,幾乎用了一輩子最精華的時間,走進許許多多難以遮風避雨的矮屋,也和矮屋裏的人們成為「生命共同體」,疼惜有時,笑談有時。踩著泥濘,送出關愛與祝福的救助工作,總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進行著。記得當時到泰國難民營服務,是佛曆二五三二年,一晃眼三十個年頭,而今時序進入二五六三,即西元二○一九年的現在,我仍在異地與貧困區域的柬埔寨村民,一起過著奔波、揮汗的日子。

幾天前,當地居民「該波麗」(譯音)特別帶大女兒來告訴我,女兒讀小學這一年成績是全班第三名。當她秀出並分享獎狀的榮耀時,母女倆臉上不若過往的愁容滿面,而是洋溢著笑容。這張獎狀,不僅為他們家帶來了快樂與信心,更成為我救助生活中長年對抗「貧與困」的一分鼓舞。該波麗的大女兒已十四歲,跟著母親四處飄泊、撿垃圾、打零工,身為長女的她,從三歲開始負責洗衣、煮飯、看顧弟妹,她的生活就是擔著家中所有勞務的日常。去年,為了「說服」該波麗夫婦讓孩子就學,我數度到他們的老舊高腳小屋懇談,費盡唇舌說明「知風草」補助食物,並協助解決「無戶口」問題,夫妻倆終於答應讓孩子抽出半天時間去上學。大女兒看到母親點頭的那一刻,淚眼婆娑地跑過來抱住我,並轉頭對自己的母親激動承諾,她會保護兩位年幼弟妹,牽著他們一起去上學。這一年,雖然上學的路途遙遠,她每天牽著弟妹,來回須走六公里路,卻是風雨無阻。

該波麗的家,除了夫妻倆還有六個孩子,建在一片甘蔗田裏,是幫人看管甘蔗田的報償,離附近人群聚集的小村約莫五公里。最令我不捨的是,老四出生時,也就是母親產後第二天,為了家裏無米無糧,她離開醫院到甘蔗田幫主人砍甘蔗,引起子宮脫落且大量出血。接到求救電話時,「知風草」的社工和司機,開著機構的老舊車子,帶著她四處尋找願意醫治的醫院,送醫途中儘管該波麗的鮮血沁滿了車子椅墊、情況緊急,但幾家醫院因為她是愛滋病患,而以設備不足理由拒絕診治,幸運的是,最後總算找到一位願意替她做縫合手術的女醫師。

手術後的該波麗,在家裏休息了幾天,我去探望她時,看到她的月子餐是冷飯、辣椒和「臭魚醬」,而身旁三個孩子,就著一盤沾了臭魚醬的飯,吃得起勁。看看時間,那時下午兩點多,卻是他們當天的第一餐,也是唯一的一餐。環視這間既陳舊又傾斜半塌的高腳木屋,屋頂覆蓋著已鏽蝕的破鐵皮,周圍則是用上次帶給她的黑膠布遮掩防雨。進到屋裏,幾件舊衣和破蚊帳掛在竹梁,有股濃重的陳年廚餘霉味飄進了我的記憶感官。屋子角落那個儲水缸,儲存不滿半缸的水面上,飄著零落的枯黃枝葉,而缸子底下更沾黏許多陳年黑苔蘚。此時,大女孩吃好飯,匆匆隨手拿起水缸邊一個沾著污垢的塑膠杯,舀起缸裏的水喝了幾口,再舀了另一瓢遞給弟弟和妹妹,便趕緊去曬撿來的柴枝。

每當想起「該波麗」,我的記憶匣子開啟的,總是鮮血、濃烈霉味與孩子們喝在口裏的那缸長滿孑孓的泛黃生水。與這個家庭從陌生到熟稔,從保持距離到互相擁抱,一起在「困頓」的生活裏,討論每一種改變的可能,然而該波麗總在沉默許久後做出結論:「我只有窮,我沒辦法。」那些日子,大女兒以「媽媽的困頓」做為自己成長歲月裏的唯一視野,直到爭取她去就學。從因為貧困、認命而拒絕改變、不敢讓孩子受教育,到快樂分享孩子的好成績,這一段路,我們陪著走了四年。去年在捐款人(葉先生夫婦)積極贊助每月生活津貼之後,總算讓孩子如願走進教室,也開啟了母女倆共有的追求夢想的曙光。

這個愛滋家庭掙扎求生的血淚印記,是柬埔寨偏鄉貧困村民的縮影,這抹開心的笑容,得來極為不易。

開心的笑,笑得開心,幾乎是我服務工作裏的唯一報償。上個月,另一位瘖啞的年輕媽媽,和她三歲女兒及六十多歲母親一起來知風草機構領取補助米糧。因操勞而滿面風霜的老母親抱著孫女,一進到機構大門,便蹲下來放孫女自由奔跑。看著充滿活力的小女孩,啊,真開心。回想這孩子生下來,由於必須避免愛滋感染風險,從第一口牛奶補助,到現在每個月仍然提供新鮮麵包和米糧,持續了近三年,祖孫三代總算度過淒苦歲月,重新展開平常生活。

這位瘖啞媽媽進到機構一看到我,便急忙過來握著我的手,她眼睛含淚、生動比劃、快樂分享孩子的身體健康。帶著補助物資離開時,我望著祖孫三人安然相擁的背影,讓我在剎那間被幸福感充滿,我知道這是另一個在窘困中曾經被丈夫遺棄、愛滋病纏身、貧病交加的絕望生命,正走在歡喜重生路徑的好結局,而我,在他們曾經絕望的路上,見證了生命的奇妙轉化。

在柬埔寨偏鄉,由於協助貧困急難村民而融入當地生、老、病、死、苦的各種窘境,能看到孩子健康成長,成為我們最大的心願。言及於此,想起居住在大電塔旁邊的絲蕾諾,她十九歲時以為找到幸福,嫁給了一起在泰國打工的三十歲青年,沒想到對方不但隱瞞自己有愛滋病的事實,還在她生產後另結新歡、不知去向。另一位年輕的母親雷惠,臨盆產下男嬰後,得知罹患愛滋病,雙手托著新生兒,既傷悲又無助地向我訴說她才二十歲,很想看到自己孩子長大。由於怕病毒感染新生兒,她們都無法直接哺育母乳,所以急切求助於我們捐助奶粉。相較於這幾個家庭,住在森林裏的山德利夫妻,也是一段遺憾。

山德利先生原是老實的農人,數年之間因作物歉收,毅然決定到泰國打黑工,希望存錢改善家庭經濟,與太太相隔兩年後返家,帶著省吃儉用所存的一千多美金,終於將茅屋翻修成小木屋。當夫妻倆開始計畫掘井耕作的同時,意外檢查出兩人都罹患了愛滋病,是先生打黑工時期在外感染,由於無知,他們任由病發且日形消瘦,卻耕作得更為勤奮,因為太太已懷孕,他們要共同為孩子留一點錢,避免孩子陷入出生後被人蛇集團買走的厄運。悔恨交集中,山德利為即將臨盆的太太來求援,希望得到奶粉贊助,拯救即將出世的孩子。

從那時到現在,孩子已經三歲多了。到山德利家訪問,不僅要穿過森林,還要慎防雜林中竄出的蟒蛇攻擊,記得有一次,山德利來為孩子取奶粉,我問他孩子的身體情況,他堆滿笑容喊著:「長得很好,壯起來了,是機構的孩子呀。」臨走前還答應下次要帶來給我們看。但是那次之後,幾乎半年多沒再見到他,家訪時附近村民透露,山德利先生敵不過病魔已經過世,而山德利太太則帶著幼兒離開森林,投奔遠在一百公里外的親戚。山德利最後對我說的那一句:「機構的孩子啊。」總會引起我對既貧困又機遇不良的人們感慨萬千。

知風草在柬埔寨的收容中心,曾經收養過一百多位「戰爭孤兒」,中心設立在泰柬邊境的波傑騰新村已二十年,有數不清的生命事件至今仍在「發生中」,而「布洛倫」則是其中之一。布洛,在柬語是男生的意思,柬國鄉下,孩子不一定長得大,所以女生一般都以「絲蕾(女孩)」為名,而男娃就叫「布洛」,等到確定存活下來,再從「布洛」或「絲蕾」的後面加上想取的名字,因此,「布洛倫」就是男孩「倫」。

倫在八歲時,因為數次不明原因的鼻孔流血,昏倒送醫後確診於母胎時垂直感染了愛滋病。由於需長期服藥,所以每隔一、兩個月需至暹粒兒童醫院回診,自小勤奮且獨立的他,總是跟哥哥(當時十三歲)兩人坐車到一百五十公里遠的醫院就診。然而醫師告訴我,倫因為去市場打工、殺魚,幫奶奶賺錢,常常忘記按時服藥,加上營養不良,身體狀況急遽惡化中。我去家庭訪問,看到他腳上和背上不斷出現許多爛瘡,問他身體不舒服嗎?他只是靦腆的笑著,用衣服遮住傷口,便再次做起家務來。倫一家住在低矮的高腳屋裏,屋下滿是垃圾污泥、蚊蠅叢生,因為破洞太多,雨季時整個屋子都浸水,他和老爺爺、老奶奶以及幾個兄姊們,必須一起縮在小角落裏睡覺,他們的蚊帳和棉被破破爛爛並發出魚腥味道。當我問他為什麼不按時吃藥,他說因為家裏沒有時鐘,不知道時間。

為了讓他記得吃藥,送他一只手表,但沒多久他卻將手表便宜賣給別人,為奶奶買藥。當我看到他將手表賣掉,慎重提醒他如果不按時吃藥會「死掉」。沉默了幾秒鐘之後,倫終於開口:「什麼是死掉?是不是像媽媽被燒掉那樣?」

倫的聲音在不斷低垂的臉龐底下,低到幾乎聽不清楚。趁著可能被「無力回天」的絕望感擊垮之前,我必須想辦法增加自己的「正能量」,即是每月定期補助個案維他命、白米和營養補助金,以維持他們的營養來對抗病魔。確認按時服藥之後,倫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轉,現在已是二十歲青年的倫,情況穩定並和其他五位哥哥、姊姊,繼續在柬泰邊境市場裏從事曬魚、刮魚鱗、挑磚……等工作,希望努力打拚以改善家庭生活,年節時,還會陪著老奶奶一起到廟裏做功德,祭拜亡故的父母。

知風草文教協會為柬埔寨失學孩童籌募助學金,讓貧苦的華裔兒童獲得受教育的機會,幫助他們學習自立(楊蔚齡提供)
知風草文教協會為柬埔寨失學孩童籌募助學金,讓貧苦的華裔兒童獲得受教育的機會,幫助他們學習自立(楊蔚齡提供)

從古老棕櫚樹葉手抄本裏 唱回來的「報喪」歌

或許,在不同國度裏的不同世代更替,也會帶起多變的生命樣貌。在柬埔寨,做功德可說是件全民運動。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人的一生中舉凡生老病死,婚喪喜慶等,都必須通過寺廟的消災與祈福儀式,才能化解障礙、得到平安,因而到寺廟做功德(祭拜)是相當莊嚴的事情。這些功德儀式所伴隨的典儀歌謠、鄉野傳說以及信仰禁忌,是我在這苦難國度,深刻感受群眾如何將曾經斷裂的高棉傳統和先人宗教生活,一點一滴拉回現實的文化軌跡。尤其在參加每一場小人物的婚、喪聚會或喜慶,那些戒慎恐懼的儀式總像揉著一團老麵團般地,揉入了我的救助生活裏,那是對這個國家民俗的理解,更是一個救助工作者,從以「救助」為核心,到以「在地文化」為考量的自我修正過程,更是從混沌到清明、從無知到融入,成為我在柬埔寨戰後重建的恢復期裏、在身荷沉重壓力的稍歇時刻,最鮮明的生活記錄。

某一天,是個極盡忙碌之後的周六午後,目送五百多位知風草中學師生離校返家後,我被師生揚起的塵土包圍,塵埃淡定之後,我獨自返回空盪的辦公室。然而,機構工作並沒有因此停頓,反而更加忙碌。闔起的大門打開了,是砂石車來倒土;闔起來又開了,是卡車運鐵卸貨;闔起又開了,是建築小工的小小孩來依偎母親……大門終於靜靜闔起了。守著建築中的知風草中學,我為自己倒了一杯金黃泡泡閃耀的吳哥啤酒,坐在遠處望著教學大樓的施工窗格,有些時光錯位,卻又十分莊嚴,心想,這裏正營造著許多家庭的生活盼望啊。

才剛剛坐定準備啜飲冰涼啤酒時,卻聽到村中遠處響起了「報喪」的哀悽唱誦。麥克風和刺耳喇叭傳來我最熟悉的慢調女聲,一種源自柬埔寨遠古的、沒有記譜,代代傳唱的音調,從慢慢拉高拉遠的一句悲吟展開。隨著曲調意境,我的思緒也似乎被拉到中古世紀的吳哥王朝,透過無伴奏音聲的重複唱誦,鏈結這個族群的遙遠歷史記憶,以及此刻所低吟出的某個生命主角的句點故事。

這首報喪曲子,從我和村民一起住進這個戰後才「重新安置兩千貧戶」的「波傑騰新村」,二十年來已經響過不只五千次了。有時,一天之間從不同方向傳來多次相同的唱誦,總令人不自覺落入寂然的黑白情境之中,因為它正在敘說的是某人的生命史。同一個調子,女聲高音拉長的唱腔有著悲痛的力量,既像繭中拔絲,又似火星揚灰般,一句一句淒涼又沉重地將亡者的遭遇以及親人的不捨,透過「報喪」哀歌慢慢傳過來:「那麼短暫的二十五年……母親……你的母親哪……生產時要經歷小船渡大海的危險,一口米飯一滴血那般珍貴,餵到你的口裏……好困難才把你養大的啊。但老母親再也等不到你的白米,只有白髮一天一天的增加。孩子呀,你和母親的緣分怎麼就這麼了結呢……鄉親們啊,伸出你們的功德手,來幫助這個悲傷的母親吧……不管是一塊或兩塊的功德錢,來安慰這個不幸的家庭吧。」擴音器放送的,是個二十五歲青年,他昨天在泰國邊境因車禍喪生,雖然大體還被滯留在關口,村民按習俗已經開始報喪。

歌者的哭調,敘述了青年離家到泰國打工多年,只有久久託人送給老母親及年幼的孩子一點錢,或一袋米,而他的母親盼望多年最終卻只盼到孩子無法言語的軀體。喪歌停歇之後,擴音器那端接著由一位老道士開始主持募款,為喪家請求村民幫忙,並唱名感謝村民的捐助:「……治喪的功德款,迴向祝福大眾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搭速坤五千Riel(註),搭米理五千Riel,爺瑪拉一萬Riel……呀,絲蕾娘也來捐款啦,好孩子,捐了兩千Riel呢。鄉親們啊,文詹興(亡者)女兒的同學也來做功德了,唉呀,玫澎(村長)來啦,功德滿滿啊,玫澎捐了兩萬呢。感謝,萬分感謝啊……功德滿滿哪……」如上稱呼,按照高棉族傳統,當人們叫出某人名諱時,禮貌上應先冠上稱呼。所以,道士唱的「搭速坤」,「搭」是爺爺,是「速坤爺爺」的意思;不過「爺瑪拉」裏的「爺」是奶奶(或者婆婆),所以是「瑪拉奶奶」。

從唱誦名單聽來,由於村子裏的年輕世代都到外地打工,老人和小孩最多,所以參與捐贈做功德的人,也以老年人居多,同時基於處境雷同的感同身受情懷,捐獻當下也希望自己的子女在外地工作順利、平安。雖然每筆捐助款項金額都不大,但整個報喪、治喪過程,充滿了鄉民慈善與互助的「功德」氛圍。

除了打工意外頻傳,村中總有許多令人措手不及的傷心事發生。例如「職訓織布班」一個女學生,上課時忽然嘔吐不止、頭痛欲裂,老師緊急帶她到醫院看診,才一天不見,第二天就從村子擴音器聽到她過世了,原因疑似被帶有狂犬病的野狗咬了,而家人只以傳統的「冷飯加蒜頭」敷在她的傷口上。這位學生當時十二歲,死亡之前,還謹守和老師、同學們約定好的「不隨便曠課」。

總是這樣,這裏每天會有諸多無常的突發事件。因此,報喪歌之後,他們孱弱獨居的母親、或愛滋病童、或受傷癱瘓的青年、或衰弱的產婦,都可能成為我們急難救助的新個案。

初期的救助工作,雖然是村莊裏挨家挨戶的急難和助學協助,但由於參加他們的儀式,我總喜歡和老人家聊聊這些歌謠以及過去的鄉野傳奇。對於柬埔寨這首報喪歌曲,今年六十五歲的武莎文告訴我,沒有人知道起源於何時,但大家都相信是佛陀傳下來的,且信守奉行。吟唱內容,會從喪者的生平唱起,也有教化功能:「人死去以後,身體就不是自己的,只像外套,當身體器官不再運作時,就都跟自己無關了,眼耳鼻舌身都不再疼痛,髮也不再白、齒也不再落了。」總歸其要意,歌曲雖然訴說著與家人分離的悲傷,卻是唱給活著的人聽,這些喪儀不僅為死去的人,更是為了教育活著的人學習、重視生命的尊貴,體認父母恩惠,是傳統歌謠的真諦。

莎文回首自己所經歷的紅高棉迫害歷程說:「波布時期,我大概只有二十歲,從詩是芬下放到馬德望附近。當時剛生孩子,我的嬰兒才一個月便被集中到合作社由老人看管,我被分配去碾米、耕種、用牛糞混合草料製成肥料。」痛苦的回憶讓莎文緊鎖眉頭,她強忍眼淚繼續追憶過往:「當時人民不用金錢,組織合作社,配給食物,分多少就只有吃多少,貴重物品全部被沒收,讓大家一切平等,無富無貧,只分男、女、老、幼工作團,將人民趕到野外,建間茅屋睡了將近四十人,既沒有牆壁,也沒有炊食。這段三年八個月又二十天的痛苦生活,人人都不會忘記。」莎文所追憶的,是現階段四十歲以上柬埔寨人民的共同記憶。

我從歷史記錄中,理解波布時期為獨裁政府,既不允許人們信仰神佛,也不遵循道統,和尚被迫還俗,寺廟遭到搗毀。紅高棉教育下的兒童不認父母,甚至屠殺父母,當時毫無法律、秩序可言,權力就是法律。九○年代和平之後,西哈奴克國王呼籲並重新振興恢復傳統,重新建築寺廟,也把那些演繹生活倫常的禁忌儀軌,從古老的棕櫚樹葉手抄本裏唱回來。經過多年內戰,和石刻文字記載一樣,寫在棕櫚葉上的一批高棉古代手抄本(Manuscripts),在上世紀七○年代差點面臨「毀滅」之災,近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及法國遠東學院,協助整理及保管這批珍貴文物,讓它完整保存且數位化,現分別收藏在金邊的國家圖書館和各地佛寺,做為研究古高棉歷史的重要記載,特別是宗教儀式和傳統習俗。而今,平民百姓無論貧富貴賤,依循節慶並遵循老人口傳的生活倫常和禁忌過日子,許多差點被遺忘的老故事,也一一回歸成為這個充滿貧病的村子裏,最療癒的精神寄託。

敲鑼打鼓救月亮

近幾年,天候異常,常發生旱季時間過長或水災、風災,也因此,我的救助項目,從貧困助學、職業訓練,深入至賑災及喪葬、水井等建設。從參與村民祈福儀軌歷程,才深刻體認了柬埔寨寺廟的功能,如此強而有力地支撐這一個苦難國度裏的苦難靈魂,它不僅彰顯文化象徵,更是普羅大眾的信仰依歸。寺廟大殿壁畫裏,彩繪許多佛陀教化或鄉野傳奇故事。例如,「斯萬羅煞」,他是老人、窮人的守護者,由於父母皆是盲人,無論行乞到哪裏,他都雙肩擔著父母,出外覓得食物時總先孝敬父母,成為後人宣揚孝道的楷模。

柬埔寨的年節,總會串連一些傳奇故事。例如,每年十一月底,是柬國「王船節」。二十世紀以前的舊社會,稻米收成通常以人力打穀,一年只有收穫兩次,十一月或十二月初收割的稻米,稱「早熟穀(輕穀)」。輕穀用來做「扁米」,是王船節重要的祭祀米,在那個沒有冰箱的社會,扁米可儲藏許久,不怕蟲蝕,因此家家戶戶會將早熟穀曬乾、打成扁米,並加上椰子、香蕉、番薯、芋頭、糖……等五穀雜糧,於王船節的月圓子時,點上香、蠟燭,誠心祭拜月亮,向月神乞求來年穀米豐收,衣食無缺、心想事成。此外,拜月亮時,將點亮的蠟燭放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觀看哪一邊流的蠟油多,則象徵這一方的雨水多,也可預知來年雨水及作物收成狀況。

扁米、拜月、賽龍船,是「王船節」的主要儀式,比賽龍船象徵古代戰爭以海軍戰勝鄰國敵人,全靠「月神」保佑。記得去年(二○一八)一月三十一日,震盪天文學界的「月全食」(亦稱「血月」,「超級藍色血月」)在臺灣時間七點四十八分至十一點十二分登場。當時我在波傑騰村的知風草之家,由於沒有電視,無法收看相關報導。而柬埔寨比臺灣慢一個小時,當橘紅夕陽漸漸褪色,灰幕籠罩天際,月娘尚未升起之際,便有村民咬著耳朵、人心惶惶地準備要「救月亮」。晚上八點多,遠處開始有人零零落落地以鐵鏟敲擊鐵鍋。鍋鏟所發出的不尋常響聲,我好奇跑到廣場觀望,以為村民在通報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文奇景,沒想到當「半影食始」開始,村中陸續響起鍋碗瓢盆的撞擊聲。隨著「初虧、食既」,還有更多村民拿出鐵盆到室外,不斷喊著:「救月亮、救月亮……」接近午夜時分,當月球即將深入地影的「食甚」時刻,幾乎全村動員,家家戶戶在地上放了一盆水、一個鏡子,口中還不斷喊著「救月亮、救月亮……」不一會兒,寺廟也傳來了鑼聲、鼓聲……許多村民聚集到寺廟,等待和尚念經將香蕉、扁米撒向群眾時,群眾趕緊掀開水布接住施食,大家相信,能接到念過經的扁米或香蕉,要歡喜讚歎、互相餵食、彼此分享祝福……直到月球「復圓」、「半影食終」,村子裏才終於恢復寧靜,眾人各安其室地回家迎接另一個日常。

這種「救月亮」的風俗,來自民間鄉野傳奇,與華人的「天狗食月」精神意涵雷同,但柬埔寨人「救」得比較激烈。為了解其原由,經多方探究而得到一則非常擬人化的老故事。

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父母生了四個孩子,老大名叫「薄禮必(風)」,老二是「皮崙(雨)」,老三取名「不列阿替(太陽)」,老么就是「不列詹(月亮)」。四個兄弟姊妹,某天去參加宴會,宴會裏各樣食物豐富美味極了,大家盡情享受。風、雨和太陽都吃得很飽,完全沒想到家裏父母,只有最小的月亮偷偷拿了甜品帶回去給母親。母親看到只有最小的孩子懂得分享,生氣地罵了其他孩子,說這種行為會被別人討厭。訓斥畢,媽媽祝福月亮,將來在任何地方都能受到祝福、得到幸福。從那天起,當烈日高照、大風狂作、大雨狂灑時刻,人們居然罵聲不斷;熬熱、大水、巨風讓人反感,月亮的溫馨則令人歡喜,尤其月圓時刻更是象徵闔家團圓。四個兄弟姊妹,在面對罵聲或讚美的情境中,因忌妒、怨恨而不相往來。故事最後,父母離世後的某天,太陽非常想念妹妹月亮,便急著靠近她,人們擔心太陽強光會灼傷月亮,於是必須敲擊仗勢,嚇走灼熱的太陽,保護月亮繼續予人溫暖。

柬國農村的老人家,在打穀場上對著月亮為兒孫訴說這個「神話」,一代傳一代,如此傳到現在。二○一八年初的這場「血月」,我在柬埔寨,仍與村民「帶著鍋碗瓢盆一同拯救月亮」。按照民間習俗,這種「月蝕」情況,若發生在白天被稱為「斯色格列(失去亮光)」,在晚上則稱「列虎炸詹(天狗吃月)」。此時此刻,若家裏有孩子的應該叫醒孩子,不然孩子會變笨;家裏有種植的應該趕快打果樹,才能盼到開花結果;懷孕婦女應該放剪刀在肚子上,不然孩子出生後智商不高。

這種古代傳說,在紅高棉時期曾經被極權瓦解,且根據科學證實為地球公轉自轉所致,但在我所處的偏鄉村子裏,不論男女老幼還是相信「老人」說得最正確。談及「老人說的」種種,據說舊社會時,老人家在玉米季節種植之前會在腰上纏著整圈樹枝,象徵種植成功豐收,不過已經齒牙脫落的老人不能纏樹枝,否則玉米種出來不漂亮。特別的是,種椰子樹時要讓孩子爬在父親背上,子孫愈多愈好,椰子才能多產傳子傳孫。雖然現代種植的施肥技術成熟,但在古老年代,禁忌非常多,有的果園主人怕果子聞到別人味道,嚇得長不出果子,因此不讓外人進園採食;還有種桑養蠶的織布人家,在女子月經期間或剛生產時不能靠近或亂說話,否則養不好也織不漂亮。

參加了「救月亮」的種種,我總喜歡回到知風草之家的菩提樹下,聽樹葉隨風鼓譟。雖然,我此刻所在的是炎熱的南國,但在每年十二月的季節更替時節,總有幾陣颯颯冷風,將菩提樹上的黃葉吹落。這棵菩提樹,是十六年前種下的,轉眼枝枒已高聳參天。每個炎炎暑氣中,我總喜歡在菩提樹下,感受那份清涼與禪意。這一陣子,忙碌得忘了時節更替,再到菩提樹下猛然間驚覺,幾日前還熱鬧娑婆、生動搖曳的菩提葉子,竟然悄悄地枯黃、跌落。站在樹下,在它落下最後一片枯葉之前,我了然了生命的奧妙與不尋常,因為從菩提樹已經乾枯的棕色枝幹末端,竟在剎那間冒出了許多小綠芽,又在之後兩、三天,每一個綠芽都張開雙臂,活出完整的一片綠葉,菩提心葉,那麼茂盛地掛在菩提樹的枝枒間,生氣盎然、令人讚歎。二○一九年初春,我在柬埔寨。

註:Riel,為柬埔寨幣。一千Riel,約新臺幣七點五到八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