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與絆

作者：柯方渝

封鎖線外，長廊彼端，高舉的雙手在空中大力揮舞，早已聽不見的加油聲在我心裏震盪，我知道你就陪我到這兒了，剩下的路，我會勇敢向前……

「孩子，你有個好媽媽。」猶記得高中學校日結束的隔天，班導和我說了這句話，我先是一愣，後來才明白老師言中之意。那一次的學校日，媽媽裹著紗布來到學校，原以為前一天才出了車禍的母親理所當然地會缺席這一次的親師會談，沒想到她依舊拖著傷軀保持她在我生命的里程裏從未缺席的紀錄。

從小，因父親對家庭的叛逃，母親便身兼父職地照顧我們，沒讀什麼書的她僅能靠帶小孩來維持家計，每日每夜在經濟與家事之間周旋奔波，卻從未忽略過我們的生活。從幼稚園到碩士畢業，她一定排除萬難參與我成長的點滴，至今三十多個年頭，生命裏的歡笑與淚水都因有她的陪伴而充滿能量與意義。不論是熱鐵烙膚的長存記憶，或是倏忽即逝的過眼雲煙，成長路上的點點滴滴都有母親的身影。生命裏的擁有，也許沒辦法跟別人計較最好，但卻是她所能付出的全部。

雖然經濟拮据，母親總能用她的巧手，為我們縫補最大的溫暖。儘管大小與風格早已不見容於時勢，它們一件件卻在每年春去秋來的汰舊換新中，成了衣櫃裏最堅定不移的存在。那一角的層層疊疊雖早已不能蔽日擋風，卻能在雨疏風驟時為己心撐起一片晴空，它們不能暖身，卻能暖心。永遠記得，母親將家裏僅有的素材在一日疲憊的夜燈下為我黏製最漂亮的帽子，讓我在運動會的遊行場上耀眼奪目。至今，帽上那隻踩著衝浪板的霹靂貓仍舊雄赳赳氣昂昂地在我腦海中乘風破浪，小小的我在司令臺前神氣地喊著口令向校長揮手，那模樣至今仍歷歷在目。因為母親的陪伴，讓我在往後的旅程中亦能如此自信地邁開步伐。

雖然餐桌上沒有食前方丈的金饌玉液，我和姊姊卻能在每天中午打開令同學涎臉稱羨的幸福食光。僅有的食材在母親的乾坤挪移中總能變化出比魔術師還精湛的可口佳肴。然而，多年後，從不知魚頭與芒果芯滋味的我們，才算真正吃出佳肴裏的偉大，出門在外的挫折中，這些甜蜜的滋味成了為我加油打氣的陪伴。

雖然家裏的家具永遠沒有整體的美觀，但我們母女三人總能在汗水中組裝出屬於我們的美麗。猶記得深夜裏，和母親扛著別人家淘汰的櫥櫃、箱子，費力地從一樓搬到五樓。回憶像長長的階梯，一階階地迴旋滋長，至今彷彿仍能聽見彼此喘息中的笑聲，在記憶裏咯咯作響，而這些清亮的笑聲在我人生的低潮裏，成了最溫馨的陪伴。

雖然我們從小不知四輪飛躍的快感，母親卻帶著我們用雙腳踩出難忘的大山大海。沒有父親厚實的肩膀，我們用自己的力量去感受生命真實的重量，累了就買支冰棒坐在路旁，享受那辛苦過後更加甜美的小確幸，在那個沒有Google Map的年代，路痴的我們總是又累又渴地在迷途中摸索。雖然，總在歷經許多美麗的錯誤後才能抵達目的地，但在既興奮又膽怯的曲折蜿蜒中，母親的陪伴讓我們看見更多動人的人事與風景。

雖然母親沒辦法指導我們課業，她卻總是肩上背著、手裏牽著娃兒，帶我到圖書館裏尋找養分。圖書館裏費玉清的〈晚安曲〉伴隨著母親與我度過一日又一日的學習時光。她用最樸實的身教培育我們態度與榮譽心，雖然看不懂，但卻在家計繁忙中堅持在每一張考卷以及每一天的聯絡本上簽上她在乎的證明，從不錯過學校任何一張回條與訊息，並在每一學期的期初與期末向老師留下一位母親最誠摯的請託與感謝。

雖然我們沒有最時尚的芭比和最酷炫的腳踏車，但我們卻擁有在天空悠遊飛翔的紙飛機以及足以抵擋三尺浪的紙船。我們能在指尖繞出環遊世界的熱氣球與閃爍滿天的星星，繞出我們的期待與夢想。母親用她的想像給與我們許許多多比現實更大的勇氣與力量，而我們的許多快樂也是在這樣的想像中得以完成。

大學到外地念書，第一次較長的時間離開家，第一次真正離開母親的陪伴。

「媽，我一定要考回家。」

初踏異地，總是不適應地想家流淚，想回家鄉學校的信念每日每夜在我腦中盤旋。但沒多久，我很快地融入了青春樂不思蜀的自由奔放中，母親每日響起的問候與叮嚀反成了我渴盼自主獨立的束縛，過去的牽掛與陪伴竟纏成了青春愛戀與狂歡的羈絆。於是，我開始在接起電話時口氣不佳，開始在每次見面時顯露不耐，開始不再期待母親的隻字片語，甚至開始嫌惡母親的出現。在我全心全意投入大學生活的多彩多姿中，我瘋狂打工、談戀愛、跑社團，和同學們出遊，所有的時間都給了母親以外的人，儘管如此，母親依舊在每個周末煮了我最愛吃的食物等待我的歸來，每次我要返校的時候總是為我裝滿大包小包的愛心，有時我會因沉甸甸而嫌麻煩與難看。現今想想，那時的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記得住校第一年的冬天，我在電話裏告訴母親這裏有點兒冷，隔天晚上我竟在宿舍門口看到了母親的身影，和往昔不同的是，身旁多了一袋厚重的棉被。那晚我在校門口的站牌目送母親離去時佝僂的背影，想像著她一個人提著厚重的棉被穿梭在擁擠的人群，走過漫長的柏油路，再經過捷運、火車、公車的輾轉是如何的艱辛，只為了送一被溫暖，伴我度過嚴冬。念及此，我不禁紅了眼眶，但年少的自尊與倨傲讓我努力抬頭不讓淚水滑落，走回宿舍的夜裏我望見滿天星空，晶瑩地在眼中閃爍。

二十歲生日那天，我在異地打工，跟母親說好了今年生日不回家過了。卻沒想到在我踏出補習班門口時，一頭撞見提了蛋糕堅持為我慶祝的母親，雖然一開始我為她的到來感到唐突，但這一次我似乎能理解她不想缺席我成長旅程的堅持。從小到大每個節日，母親都很慎重地為我們打造難忘的回憶，無論家中光景如何，母親一定在生日當天攢出我們的生日禮物。也因為十年如一日的堅持，所以我和姊姊直到國小畢業前都還在和同學爭辯著世上有聖誕老人的存在，有時我仍懷疑中秋節生日的母親或許真的是天上下來守護我們的嫦娥，因為母親讓我們始終相信，生活如神話般存在著美好與驚喜。雖然我的家沒有世俗定義的完整，母親卻總能讓我們在局限裏看見希望，每一個節日都讓我們沐浴在溫馨的氛圍中，讓我們相信這世界充滿美好與未來。

每一年的紅包袋上，母親會寫下一整年的關懷與守候，在紅紙上匯成一句最深的期盼與祝福，不論是學業的鼓勵、情感的安慰，抑或是事業的支持，林林總總的一切。她用文字化成殷切的叮嚀，從我識字以來，三十多個年頭，一年不差地記錄了我的成長，也刻下了深摯的母女情緣，伴我在生命的潮起潮落間翻騰踴躍，無聲的陪伴，在袋裏，更在心裏。我常常重新溫習紅包袋上母親一路走來的諄諄教誨，複習過往的每次跌倒，試圖在淚水中翻出新的能量。因為母親的陪伴，讓我找到邁向未來的勇氣，在母親的陪伴下咀嚼出明天的力量。就這樣數十寒暑，從每個階段的新鮮人走到驪歌響起，在掌聲與淚水中都因母親的陪伴而更堅強成熟。

二十五歲我如願考上了心目中理想的工作，正式離家在外度過了數個年頭，在外經歷了許多挫折與悲傷，每一次返鄉再回到工作地時，母親總在目送我離去時和我說：「妹妹啊，要照顧好自己，卡勇敢一點，加油。」這一聲聲叮嚀成了我孤單時最大的陪伴。失戀在外一個人的那段日子，我過了好長一段行屍走肉的生活，在一次的失神中從樓梯摔了下來，被緊急送醫，母親第一時間飛奔過來，照料我的傷口與生活。過去那些曾經給過美麗誓言的情人，早已淡出我的生命，永遠愛我的承諾也早已蒸散在風裏、雨裏，每一次受傷脆弱時，總會想起母親，生命的列車一直有許多人上上下下，然而，始終站在原地為我加油的卻只有母親。長大後經歷了風霜，才發現母親是我生命中始終恆在的陪伴，我也是她生命裏最大的牽絆，我們是完整彼此生命的另一半。

在外地工作數年後，一直想要回家，然而，工作環境的請調屢屢失敗，飽受希望與失望更迭許久的我，終於再次拿到新環境初試錄取的資格，決定重披戰袍，挑戰教甄的一級戰場，於是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備課行動。要想在十五分鐘脫穎而出，各種花俏道具，精美字條應有盡有，母親雖沒能在專業上給我協助，她卻陪著我熬夜製作道具，為我重新挑燈夜戰，如同孩提時代那樣一筆一畫要為我織就出舞臺上最耀眼的光芒。她傾盡所能地煮好吃的料理請我的戰友們，不斷地幫我跑腿買文具，甚至─替我乞求上蒼。當我想要演繹文學作品裏「珠落玉盤」的聲境時，母親竟不惜拿出她家傳的珍珠項鍊要讓我剪斷，為了讓我呈現雨落傘面時只有一秒的生動場景，我震驚於她的傻勁，更動容於她為女兒不計代價付出的情意。

如火如荼的籌備終於來到尾聲，正當我以為萬事俱備時，才赫然發現缺了一把「頂著音符的透明傘」，於是，母親在考前一晚跑遍了大街小巷的便利店，終於在不同的店家買到了類似的傘「四」把，明明差異不大，但因為她總覺得前一把不夠完美，所以最後一古腦兒全帶了回來。隔日，我和母親雙手扛滿了六冊八十課的精美教具來到考場，母親矮小的身軀在烈陽下吃力地搖晃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顆顆落在層層階梯上，我彷彿也聽見叮叮咚咚的淚水滴在我心裏。看著頂著蒼蒼白髮的母親在每一步跨越裏前俯後仰卻又堅毅地維持平衡，我將扛在肩上的袋子握得更緊了，我要帶著母親的加油與祝福努力往上爬，勇敢地踏向回家的路，才不枉她這一路的陪伴。

我們母女倆終於來到了封鎖線外，一處陪伴的盡頭，母親將肩上的袋子交給了我，向我點了點頭，我扛著比先前更重的袋子往長廊的彼端邁進，起先，因承不住重量而失足踉蹌，我回首望見了母親，在金黃的光束中，母親的身影漸趨模糊，然而，空中隱隱約約仍看見母親的手不斷地揮舞著，早已遠得聽不見的「加油」，聲聲傳入心底。我知道你只能陪我到這兒了，剩下的路，換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