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說的顯與隱

9月敘事鏡頭(人際關係)

敘說的顯與隱
敘說的顯與隱

說出來的話不一定是真的表達,

隱而未現更可能是最深的渴望。

撰文/黃素菲

貝特森(Bateson)和德希達(Derrida)雙雙提出「隱而未現」的觀點,他們注意到「經驗總是來自另一段或是另一組經驗的對照,沒有任何單一經驗的意義是獨立於其他經驗而存在的。」人格心理學家喬治‧凱利(George Kelly)早在1955年提出個人建構心理學,他認為每個人都是科學家,我們是以行為為基礎不斷檢驗構念的假設並評估結果,最重要的是他也說構念都是雙極的(二元的),當我們說這個人長得「好高大」,就隱藏著未說出的構念「好矮小」;當我們說這件事太過「複雜」,就隱藏著未說出的構念「簡單」或「單純」。這意味著任何單一經驗都是「雙重描述」中顯現的一面,總有另外隱藏的一面沒有說出。

冷漠疏遠的人隱而未現的心理糾結

看起來「冷漠疏遠」,隱而未現的對照是什麼?有一種冷漠並不是無情地疏遠,更多是害怕與逃避。小珍說他接到美桂語音訊息就不自覺產生嫌惡感,因為美桂又要傾訴她老公的事,小珍知道美桂正處在痛苦中,可是就是不想跟美桂聯繫。小珍幽幽地想著:「美桂一再想要傾吐情緒,我卻不願意靠近她,我到底拒絕靠近什麼?」小珍也發現:「朋友在社交媒體上哀嚎、抱怨、討拍文,自己都視而不見。我覺得這樣做並不會解決問題!有不少痛苦的事,我還不是自己熬過來了?我從來就不曾跟誰訴苦過。」甚至是「炫耀文」,也總是讓小珍不想看、不會按讚,更不可能留言,就默默讓它像耳邊的流言蜚語,隨風逝去。真能視而不見就好,可惜這些文字、照片總像鬼魅一般揮之不去!

小珍的父母離婚,她的童年是在被忽視的恐懼中成長,因此她學會獨立、勇敢,自己解決問題,她不會求助,從來沒有被安慰過,她也就不懂得如何安慰別人。與其說是小珍跟別人的苦痛保持距離,不如說是跟自己的苦痛保持距離。一旦不靠近自己,也就很難靠近別人。小珍的「熬」使她像是帶刺的玫瑰,「熬」著鍛鍊出堅毅不拔的姿態,讓別人無法忽視,也讓人無法靠近。小珍的「冷漠、疏遠、獨立、自信」隱而未現的對照是從小被拒絕、被忽視之後的「害怕、逃避、孤絕、自卑」。
如果每個人能這樣自我提問,可能會有驚人的發現:這說明了你珍惜什麼?

1.如果這問題是對某種事物的抗議,你認為是在抗議什麼?

2.是不是有一些重要的東西被違背了?你可以試著描述嗎?

3.你把這個視為「問題」,是說你不願它繼續下去?「不願它繼續」代表了你什麼樣的堅持?

4.當我聽你說時,我覺得這當中好像少了什麼,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不見了,你可以說說是什麼不見了?

5.當你對著這個說「不是」,那你會對著什麼說「是」?

6.為什麼在家人、老闆、伴侶等面前說出這個觀點,對你而言很重要?

問題癥結背後隱藏的內在渴望

「隱而未現」有多種不同的形式,例如一個單親媽媽帶著沮喪而自責的表情和口氣,但描述出的卻是對28歲女兒的憤怒與不滿:「她每天下班就躲在房裡上網,把我當空氣,我就說妳乾脆不要回家算了,後來她就在外面混到半夜才回家,根本把家裡當旅館,我實在很生氣。有一天晚上我們大吵一架,我叫她滾出去,她實在是太過分了,都快30歲的人,一事無成、不求上進,大學畢業到現在就只是在百貨公司站專櫃……」

來訪者充滿抱怨、生氣、不滿與失望的情緒,傳統心理師必定會去同理來訪者的感受,像是:「女兒跟你疏遠,讓你覺得很孤單」、「你對女兒的未來有很多期待,妳覺得很著急」、「她目前的生涯現狀,讓妳很失望和擔心」。這些回應聚焦在反映來訪者的情緒,或是圍繞在問題故事打轉。若從敘事治療的角度,著重的不是這位來訪者的情緒,而是好奇的是她另一面未顯現的是什麼?那些隱而未顯且對來訪者深具意義的渴望?如何運用多元觀點問話來浮現更多隱藏的故事線?

問話1:「如果她不躲在房裡上網,你希望你們可以一起做什麼?」

這樣問是要來訪者說出「她躲在房裡上網」的相對照的經驗是什麼?敘事治療不繼續停留在來訪者的抱怨,而是好奇這樣的抱怨對照了什麼期待?也就把來訪者帶到「想要怎樣品質的親子時光」。來訪者說:「都說母女連心!我希望我們母女倆晚上可以坐在沙發上一起談心」。母親說出自己的渴望,描繪出自己想要的畫面,這種「期待的經驗描述」是在為生活打草稿,也像是室內設計師的施工圖,使得行動變得更加清晰可見。

問話2:「妳說她都快30歲了,妳希望她可以變成怎樣,是妳希望她過的那種生活?」

這句問話是從「都快30歲的人,一事無成、不求上進」,想要探索相對照的經驗「妳希望她可以變成怎樣」或「妳希望她過的那種生活」,什麼是她對女兒的生活的期待?來訪者回答:「我不希望她每天都超過11點才下班回家,一兩點才能入睡,太累了,我希望她可以升遷,或是換個朝九晚五的工作。」,來訪者或許依循著社會主流價值在機構內升遷的思維,總覺得「售貨員」是「一事無成、不求上進」,心理師可以繼續探詢好奇她的觀點與想法,來證實來訪者的隱而未現。

問話3:「妳可不可以多說一點,是什麼讓你這麼著急希望她可以過妳說的的生活?」

繼續去好奇這位來訪者對女兒「生涯現實」的對照經驗「生涯理想」是什麼?來訪者:「我著急是怕她累壞身體,我希望她作息正常身體才健康。我年紀大了,哪天我走了,誰來照顧她?她也沒有對象,我擔心她呀!」其實來訪者是擔心女兒的作息對身體健康不利,順著這個脈絡,到底還有什麼是來訪者隱而未顯的想法、感受?

問話4:「在那天晚上大吵一架時,有什麼是你想說,卻是女兒沒有機會知道的心理話?」

來訪者作為母親的身分,還有哪些是女兒未曾了解的面向?哪些是母親說不出來的真心話,表現不出來的真實面目?來訪者說:「我不是要趕她出去,我希望跟她更加靠近,可是我一著急,兩人就吵起來了,我不想要情緒失控,我並沒有要趕她出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心疼她都來不急呀!」來訪者回應心理師的回答,使得她經由敘說,讓漂浮的經驗經由語言加以串接,語言猶如經驗的熨斗,把意義熨平在生命的平臺上。

就此,人不是問題,問題才是問題,把人跟問題分開,不是注意來訪者有麼問題,而是去好奇,顯現出來的「問題」所對照被隱藏的是那些「想要」、「期待」、「信念」等。人跟自我認同也可以分開,「問題」和「有問題的自我認同」,都是用來發現一個人最深切的渴望。問題故事總是對照於另一個比較貼近渴望或珍愛的故事,「隱而未現」可以說是問題故事的對比。如果我們能夠運用「雙重提問」,仔細傾聽自己或來訪者的故事,我們將能夠聽見隱隱存在、與當下經驗對照的渴望故事。

黃素菲

國立陽明大學人文與社會教育中心退休教授。專精於敘事治療、生涯教育、生涯諮商。未來想更靠近文化與藝術,做回自己,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