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忘年之交陳永興

一般來說,一個人老到某一種程度,自然就會忘掉不少曾經熟悉的人、事、物。我八十六歲了,過去常用的熟字,卻忘了不少;好在語言比文字記得牢,要寫點東西,字典就放在身邊。人也一樣,一路來很難說上千,上百的一定跑不掉,可是還記得住的,可數的也沒幾個了;這並非完全以有無情感,或是物質上的利害關係,以及以時間的長短等等,使之深記。更奇的是,也不是下意識特別去記他。它自然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使他烙印在心。

陳永興這位朋友,我大他十六、七歲。我這一輩子,有福氣遇逢不少的貴人,牽引我的命運,陳永興竟然是其中少有的晚輩。他在就讀高雄醫學院的時候,以學生團體的名義邀我去演講,同時認識幾個具有理想的年輕朋友,讓我對當時臺灣的前途與局勢的沈悶,啟開了一線希望。在和他們交往的一段時間,參與他們的社會活動,增添了我難得的生活經驗,也豐富了我寫作題材與材料。

其中,最顯著的例子就是參加他們百達山地服務;說是山地,我們去的是平地人少有人知的「好茶」村。那裡有多遠我不清楚,從屏東的霧台,只有靠雙腳和開山刀,一路坎坷荒蕪變化無窮的山徑,我們連滾帶爬地走了六個小時。那時所謂的「好茶」,外人一踏進來,就覺得像是踏入仙境。一路來的疲憊,過不多久就被好茶整體部落和它的自然環境的美感迷醉了。難怪聯合國教科文化組織,把台灣山地魯凱族好茶部落的黑石板屋,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區。那些黑石板是剖開的葉岩,顏色古雅,鋪蓋成屋頂的功能,因石板裡細密的空泡有如海棉的組織,與其他岩石相較,葉岩輕,易剖成片,中空的氣室是空氣。所以用來做屋頂的建材,外觀優雅,功用又能調溫;空氣在某程度上而言,它是絶緣體,細密的氣窒裡的空氣,能夠使屋子裡的氣溫隨著外頭氣溫改變;冬暖夏涼。對不起,一提到好茶,一興奮起來,就把陳永興拋到一邊。不過還是讓我告個段落。

記得我們在那裡待了五、六天,我們隊裡都是大學的知識青年,我除外。他們去教魯凱族原住民的生活衛生,教他們在這麼偏遠的貧困地方,小孩不宜生太多,要使用保險套。農作還是要像平地的方式,種雜糧蔬菜地瓜,要在地面刨出成股的菜畦之類的等等事項。所有的男女隊員都十分熱心服務,精神可嘉。我自個兒也有點沾光而陶醉。最後一晚,酋長的日語說得比北京話流暢,他找我閒聊,而他的話把我點醒之後,令我羞得無地自容,卻深深地學了一課。

酋長說:你知道我們魯凱族,在世界上只剩多少人口嗎?我們住在這樣的生活環境,小孩子的夭折率非常高,我們如果不努力生小孩,小孩不夠死,那魯凱族就絶了。這樣嚴肅的問題,他說得輕鬆;其實他談的是地球上,弱勢族類生存的投資報酬率,唯有如此才能衍生後代。聽了他的話,我一時覺得慚愧。
他又另舉個例,說我們同學教他們種地瓜的問題說:我知道平地把地刨成一股一股菜畦菜股,種出來的地瓜又大又容易收成。這技術我們不是不知道;第一我們用我們傳統,利用斜坡上燒耕,種出來的地瓜小,產量不多又不好採收。按照平地的種法,大致上可以有好的收成,可是我們這裡採取你們的做法,採收後發動全家把地瓜,從好茶挑擔到平地的內埔趕集時,先要走到霧台就要走三個小時,再由霧台搭拼裝鐵牛到三地門也要二十四公里,再由三地門挑擔到內埔去賣。結果所賣的錢,不夠我們一家人吃一碗冰和吃一頓飽。我們的利用山坡燒耕收成少,地瓜也小,但它已經夠我們養豬隻吃,也夠我們吃的了。我單舉酋長這兩則話,我就懷疑我們是來服務或來學習或是騷擾。當然我們是來服務,動機是一種理想,但是要達到服務的目標,如果對服務的對象,沒有充分的了解的話,所謂的服務恐怕成為自我滿足而已。經我𨍭述酋長的話之後,服務的團隊也得到難得的學習。

我再補充一點,經認識陳永興的關係,第一次走進好茶部落之後,意猶未盡,隔年在上霧台的拼裝車上,遇到休假回好茶的阿兵哥,隨他帶路再度拜訪好茶。這一趟的深入,我更深入了解所謂的結構性的暴力;台灣對外自認被殖民,甚至戰後又淪為經濟的再殖民。可是在台灣有數種族群,特別是原住民,是被台灣的平地人殖民。從整個台灣社會來看,原住民的生活、教育、醫療、經濟、工作、也包括政治等等條件,都比平地人差。這就是結構性的暴力使然;雖然一般人已經不再歧視原住民,還包括山地服務隊的年輕朋友在內,只要我們的生活上各種條件優於原住民,這樣的我們,自然就成為結構暴力的共犯。根據這樣的理念,我寫了一篇作品,叫做〈戰士,乾杯〉,探討歷年來我們所犯的過失。該文被列入高中的國文教材多年了。

陳永興他們為了替「百達山地服務團」募款,出版了兩本歌本組曲,第一本《山之組曲》的第一首歌詞就是我寫的:
〈鄉土〉
生在鄉土,長在鄉土,
鄉土怎麼叫人不愛?
花開在鄉土,果結在鄉土。
鄉土怎麼會不芬芳?

我們的理想,我們的希望,
盡在我們的鄉土上。

生在鄉土,長在鄉土,
鄉土怎麼叫人不愛!
花開在鄉土,果結在鄉土,
鄉土怎麼會不芬芳!

我跟永興的關係,雖然大家分頭在不同的地方工作,拼自己的專長和理想,連繫雖不怎麼經常,可是不曾斷過。後來他來到羅東頗有盛名的聖母醫院當院長。有一天他給我打來電話說:醫院𥚃有一位癌症末期住在安寧病房的患者,想要跟我見個面,不知可否?

天哪!他不是親,又不是戚,也不是相識的友人,為何在臨終前想見我一面?我人在台北,接到電話後,放下手上的工作,即刻開車衝到醫院。這位住院在安寧病房的先生叫官儀福,四十九歲,是個木匠。他當兵的時候士官長替他介紹過我的小說;我的小說不多,他幾乎都看了。為了表明他看過我的小說,我們一見面,他就用台語說:黃先生,你真久沒寫小說了。你的小說我都讀過了。鑼裡面的憨欽仔、看海的日子裡的白梅、兒子的大玩偶的坤樹⋯⋯。做為一個作者,被一個住在安寧病房的讀者握住手,一一敘說我作品中小說人物的名字。我的涙水淌下來了。我說:
「好!我回去就寫。你多保重,等著看。」
「我?來不及了,⋯」
最後我謝了他,離開病房,到陳永興的小辦公室時才激動起來。我告訴永興,說這次能成為一個臨走前的人的願望,指定要跟我見最後的一次面,這對我個人來說,意義非常重大,比我得到各種獎,什麼總統獎都重大。經這次讀者儀福先生的鼓勵,接下來我終於完成了老人系列短篇集《放生》。

陳永興院長接著替羅東聖母醫院籌建老人醫療大樓,須募款;有錢捐錢,或是捐出名畫,其他珍品之類義賣。錢,我沒有,珍品?我剛好有一支萬寶隆的鋼筆,上面刻有「李登輝總統 贈」,有了這幾個字當然就是珍品。我好不容易說服了家人,就將此珍品捐贈給聖母醫院義賣。

有趣的是這枝筆,竟然產生小小戲劇性的競標。競標者,一個女名嘴,和一位羅東中學游姓校友。當此筆競標到十萬元新台幣時,游姓校跑去跟競標者和主持人,說明了一番話說:他說他是替羅東中學前校長吳祖型先生代標的,他老人家在美國。過去黃春明被羅東中學退學之後,據說黃春明接下去轉到頭城中學,又被退學。家裡也難待了,只好離家出走上台北打工。後來竟然考上台北師範,讀了一年,又被退學轉到台南師範,最後再轉到屏東師範。每次的校友會,吳校長都會問及黃春明的近況,而自責當時對他的處置,感到抱憾。這次想標到黄春明捐贈的龬筆,表示內心的一點什麼。競標者了解這情形之後,就把筆留給吳校長了。其實,學生觸犯校規,重者的如必須開除或是退學的,都是經過校務會議通過的,吳校長何責之有?

話說2014年的9月,我身體十分消瘦,平時好動的我體力不濟,家人安排我在台北看醫生。我們預定9月25日帶我的黃大魚兒童團,應邀去金門演出。結果當天早上病得無法起床搭機,後由工作室製作人李小姐帶隊前往。家人要帶我在台北就近的醫院急診,我堅持回羅東聖母醫院。到達後經陳永興院長的安排檢查,醫院發現我罹患嚴重的癌症,他建議我趕緊到台北關渡和信癌症中心醫院治療。結果經過和信醫院六次化療後,總算撿回一條老命。體重增加了,頭髮也長出來了。
撿回一命,老態曝現,力不從心,想在此段人生,重新舉步往前,都感到艱難。我問時間:我還有多少時間?時間說:你還有多少時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能做什麼?於是乎,我肚子𥚃尚有幾篇小說腹稿。我量力而為,走一步算一步;我去年十月間出了一本創作,《跟著寶貝兒子走》。今年三月又寫就了一本,《秀琴,這個愛笑的女孩》。
我一生中獲得的一些見聞與學習,病危時撿回一命,讓我將沒有完成的腹稿,一篇一篇清倉出書。就由此幾點,可見永興對我的意義是何等的重大。借此他的傳記出書,要我寫幾個字,我就厚著臉皮說一點自己,無禮之處,請讀者和永興多多包涵。

本文為《我的人生交響曲〜陳永興七十自述》一書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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