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義書摘 古都物語

講義書摘 古都物語

臺南與京都,是韓良露一生重要也鍾愛的城市。她帶著筆、先生朱全斌帶著相機,兩人相伴,一生隨行。

字裏行間,感受到韓良露用一生深情鑽研,對京都歷史人文的深層理解,以及對古都無限的熱愛與探究。「京都應該是我最珍愛的那一顆珍珠,」韓良露說,作家舒國治則稱她為「真正的京都女兒」。

多年來,韓良露有數場關於京都的重要演講,經出版社整理,完成了兩篇長文,此為其一,收錄於《露水京都》(韓良露著,朱全斌攝影,有鹿文化出版),講義全文刊出,與讀者分享。

過去十年,我最常去的兩座城市,大概就是臺南和京都。

如果你只是去一座城市旅行,就意味著你和這座城市在談戀愛而已;

如果你可以到一座城市居住,那麼就意味著你和這座城市在同居;

而如果你移民到一座城市,就代表你和那座城市結婚……

和城市談一場戀愛

我很喜歡到臺南演講。很多人到臺南演講,當天晚上就會搭高鐵回去。而我每次到臺南,都當做是生活中的小旅行,演講只是個藉口,讓我可以在這裏多待一、兩個晚上。

談到城市,我去過上千個大城小鎮,還有一本小筆記本,專門記錄去過哪些地方。有些城市或小鎮我可能只去一次,但會在生命中留下一些記憶;有些城市會讓我像隻候鳥般不斷地想要回去,有的甚至去過三、四十次。

為什麼會有一個不是你出生或成長的城市,卻和它結下那麼強烈的情緣呢?像我這麼愛旅行的人,跟城市建立的情緣,也許會比跟情人的情緣要來得多和廣。人到了一定年紀,不太可能擁有許多情人,也不太會和別人談論這類情事。可是,當城市成為我們的情人之後,我們可以常常回去探望。好的情人城市,改變真的不多,像巴黎二十幾年來的改變,比我們的情人,甚至比自己本身的改變還少很多。也就是說,「情人城市」可以變成比較永恆的記憶,你可以跟別人分享說有多喜歡京都,多喜歡巴黎、臺南……我們把城市當情人時,就意味著可以不斷重溫和這些城市的情感。

烙印心間的臺南味

臺南在我生命中是一座很重要的城市,原因有兩個:其一,它是我外婆和母親出生、成長的城市。母親畢業於臺南師範學校,大約二十幾歲時離開臺南,而外婆直到五十幾歲以後才離開故鄉;其二,因為是外婆和母親的故鄉,所以小時候常常和她們來臺南探親。我有許多食物的經驗,大約是在七到十歲之間形成的。

我常說,食物是一種語言,也可能是一種方言。對於異國食物來講,它是一種語言,如果你從小就吃義大利菜、法國菜,那就意味著你會異國的語言。如果你從小就吃異國的食物,那麼你就是食物的多語人。如果義大利菜、法國菜很早就留在你的味蕾當中,你就懂得那個語言,不會覺得是在吃外國菜。在許多不同的國度裏,食物不見得是一種外國語言,但它是一種方言。如果你不是從小、而是長大之後才吃某種食物,就無法真正體會食物最道地的滋味是什麼。

我們常說味蕾的啟發,愈早吃不同的食物,愈早說不同的語言,這樣我們就能擁有一個多語言(方言)的經驗。所以,小時候和外婆、母親來臺南是很重要的經驗,也許記憶中有某些經驗和大家差不多,像是去東門圓環吃菜粽,沾店家自己煮的油膏,然後配味噌湯……這對一個小孩來說,卻是一種很不一樣的感覺。

食物有時候不只是食物,它不僅能填飽肚子,還常常喚回生命當中的記憶,所以食物有點像是帶路人或觸媒劑。旅行經驗豐富的人,有時候走在街上會滿街都想吃,因為滿街都是記憶。我記憶中有所謂「童年的臺南」,基本上,「童年的臺南」就是外婆的美食路線與地圖。印象中,三、四十年前的沙卡里巴比現在繁榮,就連當時的民族路也都比現在繁榮。那時候的小吃在生活中是很重要的元素,大多在傍晚時就售罄,是一種慢調子的文化。

臺南的美食路線與地圖,事實上也影響外婆搬到臺北之後的生活。我童年時住在老北投,外婆家與我們家的距離,走路只要約十五分鐘。老北投當年住著許多三邑人,三邑人當年跟著明鄭在安平登陸之後,同時也有一批人在滬尾登陸到北投發展,所以北投舊街的歷史,最早可以回溯到明鄭。以整個臺北市來講,北投是充滿悠久歷史的所在。

童年時,可說到處在「嘗」味道;少年時,我們到處「尋找」味道;到了青年時期,是去「玩」味道;成年以後,則在「品」味道;可能要到中年時才「知」味道,不斷地去「回味」。我覺得人生最美好的經驗就在於回味。回是兩張口,比品少了一張口;品味是三張口分開,而回味卻是兩張口相疊,這代表嘴巴的口和心口可以連在一起。這樣才是人生真正嘗味、尋味、玩味、知味的階段。

在生命的發展過程中,很多事情彼此之間會有關聯。從小我最常聽外婆說臺北的東西沒有臺南好吃,直到如今,二、三十歲的臺南年輕人也會講同樣的話,所以不是我外婆倚老賣老,而是臺南人對於在地飲食文化感到驕傲。

當年外婆最喜歡帶我去艋舺龍山寺正對面、如今已經不存在的「龍山商場」。日本人早期在臺灣的建設不是非常多,但在一八九六年(日治時期的第二年)就興建他們心目中類似淺草的龍山商場(華西街前身),由此可知龍山商場在日本人心目中的重要性,不僅具有觀光價值,也有其地方性的特別意義。直到一九六○年代,外婆帶我去龍山商場時,她仍然認為那裏的東西是全臺北最好吃的,不過還是比不上臺南。

我們現在常比較各個不同的夜市……在我「知味」以後想來,其實臺灣早期沒有夜市,只有早市,白天拜陽廟,晚上拜陰廟;早期廟口多半是早市,後來才演變成夜市。臺南現在很多地方仍保持早市的傳統,像水仙宮最熱鬧的時間是早上七、八點到下午一、兩點;龍山商場當時也是如此,最熱鬧的時間是早上六、七點到下午兩、三點。早期龍山商場有不少攤商都是從臺南北上前去設攤,所以對外婆來說很重要。我也因此在童年時養成對臺式飲食的喜好。

「臺南經驗」醞釀的「探索驚豔」

我高中時讀了太多文學、藝術的作品,也開始寫現代詩,當時心性很不定,所以高中就念了三所學校。當年轉學到臺南女中時只有十七歲,父親只講了一句話:「要轉學,也可以考慮新竹或臺中啊,為什麼一定要去臺南?」主要有三個理由:第一,就是臺南是母親和外婆的故鄉;第二,因為臺南的東西很好吃;第三,當時和我一樣不乖的高中小男朋友,也由建中轉學到新營讀書,我們這對苦命鴛鴦就可以在臺南相逢,這在當時,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而那段時間也奠定了我和臺南很特別的緣分。

現在有了高鐵,我每年都會和先生固定來臺南七、八次,每次都住個兩、三天,前一陣子甚至住了快一個禮拜。我記得當時父母親幫我找到一間很好的民宅,就在府前路和開山路交叉口的巷子裏,一幢兩層樓的洋樓。當時房東其實不需要把房子租給一個臺南女中的學生,因為房東在臺電公司服務,照理說根本不需要房租收入。那他為什麼要租給我呢?因為他的女兒念長榮女中高三,他心裏一定想,臺南女中學生八成很用功,能跟他女兒有所競爭,兩個人每天在一起一定會認真讀書,於是欣然同意把房子租給我。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對那位房東感到抱歉,他怎麼也料想不到竟然來了一個很不用功的女孩。

臺南我最喜歡的一條路就是府前路,出門往左可以走到東門圓環吃菜粽、意麵;往右走兩分鐘就有蝦仁肉圓,五分鐘就到莉莉冰果室,五分半鐘是福記肉圓;往下走就到小西門圓環喝蓮藕茶,再往下就是下大道保安宮那一帶。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外宿、自己生活,有零用錢在口袋裏,三餐全部外食,愛怎麼吃就怎麼吃,每天光是計畫放學後要去哪裏吃東西,就是生活很大的樂趣。我人生第一杯木瓜牛奶就是在臺南喝的,當時臺北沒有這種東西。我記得我是在民族路那邊喝到的,喝完覺得很放鬆,於是每天晚餐都去喝木瓜牛奶,一次喝三杯,有一陣子我的晚餐都是木瓜牛奶或是水果冰。

臺南對我而言到底具有什麼意義呢?我想,最重要的意義就是我可以開始去探索這個世界,這也可能是我人生初次旅行的經驗。對於早年的我來說,臺南經驗不見得是好事,因為它讓我過早擁有自由,而那種自由使得我在二十歲前後都不太乖。但是對我人生長期的路而言,臺南經驗是很好的,因為它奠基了我探索的本能,進而去了解這個世界、了解生活……我很早就養成這樣的習慣,而這習慣使得我直到今天都是一個探索型的人。現在,無論把我放到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我都可以自在生活,由此也能看出當年一個十六、七歲小女生在臺南生活的原型。

成年後的「情人城市」

離開臺南之後,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很少回去。大約一九八○年代左右,那時年輕人的心都是在遠方的,於是我開始在全世界跑來跑去,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時間都在到處旅行。那時候,臺南對我來說並不是地圖上一個很重要的據點,反而是四十歲之後再回到臺灣,發覺臺北對我來說很重要。人一生當中喜歡的情人城市可能很多,可是屬於童年、少年的玩伴城市不多。走在馬路上,走在任何街道的轉角,可以看到你的生命、記憶像紀錄片一樣在眼前流過的城市不多,能跟你生命史接觸的街道也不多。臺北和臺南在我的生命中擁有我所珍惜的片刻、記憶,所以這兩座城市對我而言,就會有不同的意義。我不管多喜歡舊金山或巴黎,這些都是我二、三十歲以後的城市,那裏面沒有童年的我、沒有少年的我,只有成年以後的我。

我去過上千座城市,也是一個很喜歡回憶的人,常常在睡前回憶往事,不過通常三、五分鐘後就進入夢鄉。我和親友相約,根本不怕對方遲到,不論把我放到咖啡館或任何地方,只要一有空檔,我就會回憶以前有趣的事情。我的先生常講:「你的人生回憶會不會太多?」我回答:「回憶很快樂啊。」我手邊有幾百本筆記本,每一本都密密麻麻記滿東西,有的筆記本只寫所有去過的城市,在不斷書寫喜歡城市的名字時,其實就是在釋放情感的能量。人不斷釋放情感的能量,就會過得很快樂,也會過得很豐富。我常想:要找快樂有什麼難呢?拿一本筆記本把所有喜歡吃的東西寫下來,你就不大會得到憂鬱症。大家不妨試試看,在空白筆記本上頭寫下喜歡的人或城市的名字,效果不輸讀佛經或聖經。它其實就是一本經書,不斷重複的一種行為。

我對城市真的很博愛,會去發現城市的某些優點,也常常在回憶上千座城市的時候讓我覺得很傷感,但我很快地告訴自己不能如此。人生真的很短,最長不過百年,能夠重複去的城市真的不多。而我是一個對城市記憶很清楚的人,會想到一些比較沒有名的城市,這輩子可能不會再去了,會記得那邊的餐館、那邊的街道,那裏的一花一樹、一草一木,雖然永遠不會再看到了,可是它就在心中留下一些記憶。

最想「同居」的城市

還好,這世界上有些城市可以重複去,尤其年紀大了、時間空出來了,人就會想有哪些城市是得空時會重新回顧的。在過去十年當中,如果離開臺灣,只要我有時間就會想去,甚至被我先生說「你可不可以換個地方去」的就是京都。二○一一年日本發生「三一一大地震」之後,我還是去了京都。很多人說發生「三一一」你還去,那真是「死忠」。當時身邊很多朋友都取消京都旅行的行程,其中原因可能是別人家裏發生那麼大的天災地變,怎麼忍心去。但我仍舊前往的理由,是想起了李漁在《閒情偶寄》裏所描述的「不敢不樂」─比我早出生的死了,比我後出生的也死了,我們活著,天天都有死亡來……天天望著北邙山麓,只要想著死亡天天在發生,我就不敢不樂……

那年我造訪京都時,人潮比較清冷一點。早年我喜歡去哲學之道,或是去人煙比較稀少的地方賞櫻,如果看到一群穿著廉價西裝、套裝的年輕人,吃著便利商店買來的食物大聲喧譁,心裏都會覺得櫻花被這些人吵得受不了。但二○一一年的感覺就完全不同了,一樣有年輕人做著同樣的事,站在旁邊看著他們,我的眼眶濕了。我在想,大地震當中,有多少年輕人被海浪捲走了,甚至比他們更稚嫩的生命也死於非命。站在我眼前的這些年輕人,誰知道明年會不會還站在櫻花樹下呢?所以,他們現在這樣在櫻花樹下賞櫻喧鬧,我們能夠說發生三一一災變就不要喧鬧了嗎?人生如此匆促,沒有人知道明天會如何。櫻花和楓葉不同,一陣大雨來就可能落櫻滿地,因此它象微著一種青春的稀有。

如果選一個最想前往居住的異國城市,我最喜歡的就是京都。光是京都一個地方,我就去過數十次。我常說,如果只是去一座城市旅行,那就意味著你和這座城市在談戀愛而已;如果可以去一座城市居住的話,我們叫「Long Stay」,那麼就意味著你和這座城市同居,大家應該明白同居和戀愛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如果移民到一座城市,那就代表你和那座城市結婚。

通常,我們和一座城市最美妙的經驗,可能是戀愛和同居。像我跟倫敦曾經結婚過,有美妙的時刻,也有結婚之後會覺得比較累的時候,因為考慮的事情就不是那麼簡單。到目前為止,我在京都最長不超過一個月,不能說是晨昏相隨、朝夕相處,但可以說多年來依舊保持在戀愛階段。我通常會在行事曆上記載哪段時間在京都待過,然後找不曾待過的時段前往。

過去十年,我最常去的兩座城市,大概就是臺南和京都。基本上,我對我的人生還滿滿意的。我在很年輕的時候能在歐洲居住,也可以到世界各國旅行,某種程度我的心也滿足了,是時候交出自己。我的弟弟跟妹妹都在國外,一個在美國、一個在荷蘭,所以當我覺得必須照顧父親時,我告訴自己這幾年不遠遊。如果你是一個喜歡旅行的人,千萬不要說我以後再去,以後也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說照顧父母。所以在人的一生中,如果可以找到適當的時間點,就要好好傾聽內在的聲音,好好安排。

一座城市的核心文化事物

我先生常問:「你覺得臺南很像京都嗎?」我覺得臺南至少比臺北像京都,或者說,臺南和京都有某些相似之處。當然它們先天的規格是不一樣的。京都是日本平安王朝到明治天皇遷都東京之間,一千兩百年的繁華之地,它的規格可說是天皇的規格,而臺南的規格是明朝末年寧靖王的規格。在飲食方面,臺南是以庶民小吃為主,而京都是以天皇腳下的料理為主。

雖然這兩座城市在規格上面不同,但在一些細微之處可說是「小同大異」。那個「小同」非常有趣,第一在於它們都有古都的氛圍。譬如,臺灣唯一真正的古都就在臺南,而對日本來說,京都當然就是古都。說來不好意思,我覺得自己對京都還熟過臺南,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在市面上關於京都的書起碼有兩百本,而有關臺南的書大約幾十本。踩著前人的肩膀看事情,相對而言,京都就比較容易了解。

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的核心文化事物,通常一座城市的文化密度或文化底蘊夠深的話,你一定能替這座城市寫出一百項核心文化事物。如果不行,那就表示這座城市的文化在某種程度上有些問題,它的文化沒有真正累積起來。

如果你是臺南人,應該要準備一本空白筆記本,寫下你心目中臺南的一百項核心文化事物,而它們就代表臺南。譬如,南管雖然不是臺南獨有,鹿港也有,可是臺南振聲社的南管特別重要;或是漢餅,高雄也有一些老糕餅店,像「舊振南」,但它是從臺南搬到高雄去的;還有泉州潤餅,當然也跟臺北的潤餅不同。這些核心文化事物可以幫你了解這座城市核心文化的構成。

雙城魚之味

虱目魚全臺灣都吃得到,但是臺南的最有名。像水仙宮市場有幾攤賣虱目魚的就處理得很好,他們把虱目魚全身上下各個部位,無論魚頭、魚肚、魚刺、魚腸、魚尾都處理、分解得漂漂亮亮。在臺北,大概只有大龍市場能買得到這樣的虱目魚,其他市場買不到。虱目魚的味道很容易改變,所以最好吃的虱目魚大約賣到中午就結束,因為到了下午、晚上味道就不一樣了。就像早期臺南的牛肉湯,溫體牛肉大都在清晨三、四點處理,所以中午以前的牛肉湯比較好喝。臺北人大多晚上吃虱目魚,很多臺南人就笑說他們吃的是死了一天的虱目魚。

在臺灣,當然是臺南人最會吃虱目魚。我小時候常在外婆家吃各種虱目魚的料理,像魚尾巴就用薑絲或味噌處理,魚肚和魚腸用煎的,而魚頭則用滷的。我常開玩笑說我生命中有兩個食神,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外婆。我自己和這兩個食神都很合,可是這兩個食神彼此不合。我以前和外婆、父親去北投市場,通常一個市場會分成兩邊走。像我外婆會買地瓜葉、虱目魚、赤鯮這類食材,但我從小到大,不曾看父親吃過。父親喜歡吃黃魚,但外婆覺得黃魚沒有赤鯮好吃,可我就是同時喜歡吃黃魚和虱目魚的人。我從小剛好生長在融合的口味當中,當然這也跟獨特的臺灣文化有關係。而臺南人不管到任何地方,都會把他們對虱目魚的喜愛一起帶著。

大家知道其實倫敦買得到虱目魚嗎?倫敦也買得到空心菜,而賣這些食材的都是非裔移民。第一次看到時,原本以為非裔移民的口味和我們一樣,經過仔細研究之後,才知道不是因為他們本來就喜歡吃虱目魚和空心菜,而是臺灣農耕隊發現當地環境合適,於是就把養殖虱目魚以及種植空心菜的技術傳授過去。

相對於虱目魚,在京都就是一種臺灣稱做香魚的「鮎魚」(あゆ)。比較講究的京都人,愛吃野生的鮎魚。早期日本人曾在新店溪放養過鮎魚,後來新店溪的水質改變後,鮎魚曾消失一段時間。如今在坪林地區復育鮎魚計畫成功,就像復育櫻花鉤吻鮭一樣,終於又在溪裏現蹤。如果有機會在六月時前往京都,別忘了去吃鮎魚。其實鮎魚的吃法和虱目魚一樣講究,烤的時候必須抹上一些鹽,而且魚頭、魚身和魚尾要用不同的溫度烤才會好吃。

在臺灣,如果我們去一些烤魚或烤肉的店,你會看到裏頭的師傅就跟壽司店師傅一樣,烤東西時手勢一直在改變,因為在烤不同部位時,所需要的溫度是不一樣的,如果不這樣烤,再好的魚也烤不出好味道。臺南有一家我最喜歡的小吃店,在天公廟旁邊、早上十點半前可能就賣完的豪華虱目魚丸冬粉湯,其中的虱目魚肚、魚身……每一小部分都處理得很好。像這類店家大概都工作到中午十一點半或十二點,也能過日子。他們過著小日子,做小買賣,而我生平最怕看到小吃店在做大批發。

意麵、牛肉湯……對比不盡的好味道

臺南人大概是全臺灣最懂得吃意麵的,這和意麵是由鄭成功的伙伕帶進來有很大的關係,而京都人則是對吃蕎麥麵特別講究。臺南人還有吃牛肉湯當早餐的習慣,這代表府城四百年來其實是一個以工人和庶民階級為主的商業城市,而不是以農為生的地方,農人不可能早上起來吃牛肉湯。牛肉湯成為這座城市庶民、甚至仕紳的食物,其實就代表這座城市的性格。京都吃牛肉的習慣其實比臺南晚,直到明治時代以後才開始。明治時代日本人開始向西方學習、脫亞入歐,他們發現吃牛肉的民族大多能戰勝吃豬肉的民族。果不其然,日本人開始吃牛肉之後,還真的把俄國人打敗了,也把他們心目中強大的中國打敗了。相對於臺南的牛肉湯,京都就是明治牛肉鍋,但是價格卻比牛肉湯高昂許多。

還有很多跟食物有關的例子,可以用來做為兩個城市之間的比較。相對於京都的京菓子,臺南就是漢餅;春天吃的代表食物,在京都是七草粥,而臺南是潤餅(春捲);在麵食部分,京都最有名的是蕎麥麵,而臺南最有名的是擔仔麵;日本最好的豆腐─京都的京豆腐,可相對於臺南的安平豆花;京都的鰻魚飯,相當於臺南的鱔魚意麵;臺南人吃的紅麵龜,可相對於京都人吃的銅鑼燒;臺南人喝四神湯,京都則有土瓶蒸;臺南的愛玉(或米苔目),則相對於京都的葛切;臺南有水仙宮市場,京都有錦市場,那裏有許多京野菜,隨著四季更迭販售。

此外,京都人曾經受荷蘭影響喝豌豆湯,臺南人也喝豌豆湯,可是臺南的豌豆湯不大相同,變成香腸熟肉的豆子湯,實際上就是學荷蘭人的豌豆湯,也是荷蘭人留在臺灣一個重要的記憶。豌豆湯是荷蘭的國民湯,而臺南香腸熟肉的豌豆湯,則是稀釋數倍的版本。

除了飲食的對比之外,臺南成功大學的地位就如同京都大學;臺南基督教長老教會的長榮中學,就等同京都的同志社中學;京都的高瀨川運河,可相對於臺南的臺南運河;京都的嵯峨野,則相對於臺南的四草隧道;京都最重要的路樹銀杏,等同於臺南的鳳凰木;京都的平安神宮相當於臺南的延平郡王祠。相對於臺南的五妃廟,京都則為將軍塚……

給臺南人的詩意提醒

臺南當然是個很不錯的地方,但其實臺南人還可以做更多,把臺南打造成一座更美麗的城市。以京都來講,幾乎每間寺廟、每一個庭園,一年到頭,從一月到十二月、每十五天就會栽種不同的花。臺南也能這樣做,就算不為現在的人做,也可以為五十年後的臺南人做。其實所有寺廟的傳統,都跟植物的關聯很深,寺廟的文化就是守護花草植物的文化。如果現在臺南開始種花,若干年後,一到十二月每間寺廟都有不同花期,能看到不同的花,生活在這樣的城市裏就會感到很愉快。花最重要的意義,在於提醒人們現在是什麼季節,這是一種最詩意的提醒,是我們跟自然感應的方式。

臺南這座城不大,在北迴歸線以南。這讓我想起在西班牙由阿拉伯人發展起來的塞維亞(Sevilla),街道起碼種了十幾萬棵橘子樹,每年一月橘子花開,整座城市黃澄澄的,都是橘子花香。臺南的街道巷弄如果從現在開始有計畫種樹的話,三十年後這個地方可不得了。臺南有很多巷弄跟矮房子,如果每一戶人家都可以在自己門前種盆景,美麗馬上就會呈現出來。樹木和盆景是讓老城的味道最容易被看見的方式,也是我覺得最有效的方法。如果大家都這麼做,整座城市的氛圍就會改變。只要做到這一點,再來談精緻、典雅、細膩就容易多了。

一座不跟別人賽跑的城市

除此之外,我如果去京都,一定會去鳩居堂看書法。一座城市如果有寫書法的風氣,那座城市就是「慢城」。臺南相對於高雄和臺北來說,當然可以算是慢城。城市應該利用它的核心文化,當做城市的利基。臺南如果要往「快」方面發展,可能很難與臺北、高雄匹敵,應該反其道,運用原本就有的東西,而書法就是很好的文化事物。臺南應該發展成一座寫書法、種盆景、下圍棋的城市。透過政府的文化活動推廣,讓很多來亞洲或臺灣旅行的人,知道臺灣有座「慢城臺南」,那裏有很多藝品、飲料都是手工製成,有很多喝茶的空間,還有一些書法屋,這些東西可以成為一個有觀光吸引力的城市核心。尤其,臺南有很多寺廟,寺廟如果把寫書法變成每天例行活動的話,會讓這座城市成為一個文化保存的城市。

文化保存不只在臺灣,所以臺南在發展文化保存時,不能只想到臺南和臺灣,應該想到「東方」,應該想到「亞洲」,甚至應該想到現在全世界的人所共同追求的東西。臺南能把格局放大到世界文化當中,和世界上有心過比較有內涵生活的人互動。

我們可以運用臺南的在地文化,但是也要想想全世界到底要什麼?像京都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從來沒有想跑在前頭,像日本其他地方追求時髦,結果卻變成全世界的人都跑在京都的後頭。因為京都是一座生態城市,一座沒有跟別人賽跑的城市,反而讓京都文化成為日本文化當中最前進的文化。

二十一世紀已經不是後工業文化當道,如今最重視的就是生態、自然、文化保存。城市的競爭絕對不是去和別人比誰跑得快,而是做自己的事情。臺南人應該從現在起開始認真思考,如何成為文化的領導者,而非文化的追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