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致真理》:透過後女性主義犧牲者「雪莉」,深究韓國父權社會的女性挑戰與抉擇

文:渠乃嫺

「男人可以公開談論性,或者直接表達他們的慾望或不滿,這種行為通常會被說成直言不諱,而受到稱讚,但女人如果也這麼做,就會被認為是粗俗,自我為中心,被指責。」

這是南韓已故女星崔雪莉在最後一段訪談中所留下的話。

雪莉生前拍的最後一部紀錄片《致真理》於11月13日在Netflix上線。

《致真理》分爲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爲黃素雅導演執導的短片《4:Clean Island》,第二部分則是雪莉的深度訪談,講述自身對於親情、人生觀、韓流偶像困境、女權、網路霸凌等看法。

雪莉原本計畫會拍攝五位導演的短片作品,她卻在第二部的拍攝期間離世,因此《4:Clean Island》成了最初籌備的五部短片作品中唯一完成的作品,在其中能看到雪莉想表達女性成為商品,女性自我認同的拉扯。

現代社會進入後女性主義時代,但父權體制下的社會大眾並未改變思想,當某些「覺醒女性」衝破傳統女性刻板印象及枷鎖,則會與父權產生衝突,在網路上形成厭女文化,如果是公眾人物更是會成為眾矢之的,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雪莉」。

曾接觸過韓流的人,大概率都聽過SM集團的「人間水蜜桃」崔雪莉(本名為崔真理),雪莉的意義為雪中的梨花,而本名崔真理,代表的則是真相,雪莉的名字似乎就預言著她終將為追尋真理承受後果。

雪莉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如少女般可愛,但在笑容的背後卻隱藏著巨大痛苦、飽受網友惡評攻擊,在2019年不堪其擾,永遠停留在本該燦爛的25歲。

雪莉從小以童星出道,一直以「清純」、「可愛」、「純真」的形象示人,後來成為女團成員、演員、主持人,在各個領域閃耀,但從女團f(x)退團後,她就像是「放飛自我」般改變形象,變得更加成熟、性感,行事風格也隨之大膽。

不僅不穿內衣出門、在社群媒體中曬出跟男友的親密照,讓許多網友評論她就像是「瘋了一樣」、「變淫蕩」,飽受網友惡意評論攻擊,甚至在推出個人專輯時,遭到f(x)團粉攻擊說她「自私」。

而上述提到的「放飛自我」與「瘋了一樣、淫蕩」是媒體在雪莉生前,常會出現在新聞上的標題。

大眾將想像中的崔雪莉附加在她身上,伴隨來的符號成為雪莉掙脫不開的枷鎖,只要與形象不符就會遭人謾罵,尤其是雪莉曾表示支持女權,成為女權吹哨者,她似乎更成為媒體、網友的獵巫對象。

直到她辭世後,大眾才漸漸了解真正的「崔真理」。而雪莉的一生,也可窺見她背後的後女性主義與厭女文化,是如何一步步將它推進深淵、萬劫不復。

韓國父權意識下的女性禁錮、厭女文化

根據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2023 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中,南韓在146個國家中位居105名,比去年低了6個名次,可見韓國社會的「父權意識、男尊女卑、長幼有序」問題,一直十分嚴重且複雜。

何撒娜〈韓國軍事國族主義的興起與男性氣質的成形〉以日常生活觀察、軍事主義的視角來分析韓國父權深根蒂固的原因。

韓國與其他亞洲國家一樣深受儒家文化影響,尤其南北韓的問題,讓南韓一直處在戰爭狀態,男性必須透過服兵役才能證明自己愛國,並嚴格恪守南韓上對下的階級制度。

同時,服兵役也被視為一種陽剛的特質,使南韓男性有一種保家衛國的優越感,也讓他們覺得自己理應在社會上佔優勢地位。

這點也可從傳統文化看出,過年時韓國婆婆或媳婦一定要穿著傳統服飾,製作許多菜餚,早期的韓國電視劇經常刻畫女性較為弱勢的形象,韓國女團的風格也都偏「清純」、「可愛」、「性感」,不像現在有眾多「Girl Crush」風格的女團。

在這種社會脈絡下,男性成為社會上的優勢,創造規則的族群,只要女性地位上升,他們就可能感受到威脅,進而做出激烈舉動。

曼恩(Manne,2019)曾分析,他認為厭女(Misogyny)是父權體制下的執法機制,人們會依照父權的標準來判斷誰是「好女人」,誰是「壞女人」。

在父權秩序下,女人應該是男人的支持者,而非指控者,意即,只要不符合父權的標準,有些網友們就會開始肆意攻擊,並且強化父權下的意識形態。

像之前的N號房事件、女團Red Velvet成員Irene因閱讀女性文學而受到威脅、遊戲公司宣傳短片上「疑似」出現仇男手勢而遭抵制…等事件,似乎只要沾到女權、女性、性別議題,就特別容易造成族群對立。

而雪莉生前在社群上公開表示支持No Bra、墮胎除罪化、上傳慰安婦紀念日的照片,這些舉動違背了社會對於「好女人」的期望,雪莉也在採訪中提到:

「每次別人誇我漂亮,我都很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說,講久了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一定要漂亮下去,甚至還曾經因為舉止不夠漂亮而被數落」

雪莉不滿大眾給她設定的框架,所以網友們就將她劃分為「壞女人」啟動懲罰機制,變本加厲地攻擊,即便她只是上傳與朋友玩鬧、戀情放閃等照片,也會被人說不檢點,讓雪莉飽受身心折磨,也在負評中漸漸懷疑自己。

以此背景下再回顧《4:Clean Island》,在某些地方似乎也透露著一些符號含義和雪莉的內心獨白。

《4:Clean Island》的開頭播著一首歌,內容為「純淨無瑕,純淨之島,快來純淨之島世上最純淨的地方,我會保護你的身心靈,消除罪惡和痛除去髒污」。

雪莉主演的少女「4」渴望移民到世界上最純淨的地方「Clean Island」,但在進入之前必須先懺悔自身罪行,而身為屠夫的4,則開始回憶起她和一頭「豬」的故事。

整部電影雖說偏藝術性,但我發覺在《4:Clean Island》中導演大量強調豬、純淨等符號,豬等於罪孽,Clean Island在其中有著全新的自己、身份跟品牌,就像是在強調「母豬/聖女」兩詞,形成二元對立的敘事手法。

感覺在《4:Clean Island》中,雪莉將自己影射為任人宰割的豬,並設想如果移民到了Clean Island,是否就可以洗刷她身上的污名及標籤,生活在純淨無瑕的世界,如同結尾說的那句「No pain!No stress!」

#MeToo、#no bra、#厭女,網路為女性帶來自由還是限制?

說到雪莉身上最具爭議的是「No Bra事件」,雪莉退團後曾多次在社群媒體上公布自己未穿內衣的照片及影片,大眾對其大肆批評,甚至沖上南韓熱搜。

雪莉對此進行多次解釋,「我不穿胸罩是覺得這樣更美」,雪莉也在最後一段訪談中談到自己支持No Bra的原因,她表示,內衣對她來說只是一件裝飾品,女性可以根據衣服來自由選擇是否要穿內衣,並提出質疑說,既然穿鋼圈內衣對健康不好,鋼圈的部份甚至會影響消化系統,那為何要規定女性一定要穿?

從此事件可看出韓國女性身體被性化,需要抗爭穿衣自由的困境。自從雪莉自殺後,此問題被更多女性串連、響應,南韓的女性主義更加抬頭,也可以說是覺醒。

談到「女性覺醒」,首先得回顧女性主義發展的脈絡背景。

鐘方琦的《Pick Me Up! 指夢為馬: 後女性主義時代中國養成系女團真人秀之女性性別氣質、賦權進程及新自由主義再現》詳細地說明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至第三波女性主義浪潮的流變史。

第一波女性主義的目的是為了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爭取政經平等,第二波女性主義則是轉為顛覆父權文化意識的女性主義批評及理論。

像是1968年著名的反選美運動,女性集體丟棄胸罩、化妝品、圍裙等「女性用品」,以達到解脫束縛的目的,還有像是南韓掙脫束身衣運動(Escape Corset movement)、解放乳頭運動(Free the Nipple)等,讓大眾開始注意女性主義。

而之後演變的第三波女性主義(1980年代開始)也稱為後女性主義,則是用女性自己性化、增強能動性跟選擇權來對抗厭女文化,比如說展現自己的自信,表達我的身體我自己做主,想露哪裡就露哪裡,成為擁有性自主權的個體,成為對抗厭女的方式之一。

從第二到第三波女性主義浪潮,可看見女性越來越希望以身體自主權,而不是成為專供男人觀賞的個體,而此時也延伸出了「第四波女性主義」。

第四波女性主義始於2012年,相對來說較聚焦同工同酬、對抗性侵害、性騷擾、尋求身體自主權、媒體上的厭女等現象。像女性利用社群媒體以「# MeToo」標籤開展運動,但這也表示,公開支持的「# MeToo」的女性極有可能遭到厭女族群攻擊。

而英國第四波女權代表人物凱拉・科赫雷(Kira Cochrane)也認為Facebook、X、Instagram、YouTube等社群媒體平台,奠定了第四波女性主義運動中挑戰厭女症(misogyny)的基礎論調。

第四波女性主發展並沒有很久,而在此背景下,雪莉公開支持女權相關議題的做法在韓國演藝圈實在非常勇敢,普通女性公開支持相關議題就有可能被網友出征,而身為公眾人物的雪莉,更是遭到千百倍的攻擊。

雖說網路上支持雪莉的人也不少,雪莉在訪談中也提到:

「為女性發聲和挑戰它,會讓覺得我得到更大的自由度,同時也把自己從獨自蒙受的恥辱中解放出來」。

但就像楊珣的《臺灣女性網站的身體政治與觀閱文化——以〈姊妹淘〉和〈女人迷〉》中寫道,提倡性解放的女性主義者們高喊口號,期望女性不要性壓抑,在網路上有許多人響應,但在現實生活中卻無法實踐,形成一種線上/線下世界的「斷裂感」。

這不禁讓我思考,女性主義雖讓女性覺醒,但我們可以承受得住厭女攻擊嗎?

這不禁讓我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看到採訪中雪莉疲憊的笑容及身影,尤其講述到對未來的憧憬更是讓人鼻酸,厭女及父權下的社會,終究沒讓雪莉等到她的3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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