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與我10》到農場打靶去──康泰山的浪漫革命故事

康泰山,1936 年出生,父親康海洋,來自台南佳里,因從事農場工、甘蔗工等包工業,賺了相當多的錢後,搬到台南市。
他的父親娶了四個妻子,康泰山是第四個妻子所生。「以前我都不敢向朋友提自己的身世,說自己是細姨仔囝,感覺很難啟齒。」康泰山說,其實那個年代台灣人娶三妻四妾者所在多有。
大哥是「革命先烈」
他的兄弟姐妹眾多,四個媽媽總共生了十五個子女,其中大老婆生的大哥因為年紀相差甚遠,他從未見過,但聽說那位大哥日本時代因參加抗日組織逃到中國,後來被日本人抓回台灣,保釋出獄不久即在台南公園上吊死亡,靈位被奉祀在新竹忠烈祠。
家族的說法是,大哥應是和二二八事變時的新竹縣長劉啟光是同黨,劉啟光感念大哥被捕時沒有供出同黨同志的名單,固而設法將他入祀忠烈祠。康泰山一直想去,卻還沒有機會去新竹參拜那位未曾謀面的大哥靈位。
他是家中第一個讀大學的,高雄中學畢業後,於1955 年參加第二屆全國「五院校聯合招生」,以第一志願第一名的高分考上成大礦冶系,後來有人笑他成大畢業竟能娶台大畢業生為妻,他說他當年的成績除了醫科外,要進台大任何系都綽綽有餘。
會選擇礦冶,竟然是因為父親是附近的意見領袖,常常和鄰居談起在中國時的情形,說在中國要生火煮飯前,到旁邊山上隨手就可以剷回好幾扁擔的煤,讓他對礦冶產生極大的憧憬與興趣。
鈔票一夕變廢紙
父親對這個會讀書的兒子期待也最高,但因戰時父親從事台灣和中國(在南京的中華民國)的航線運輸業務,日本戰敗後,和中國之間的營利所得都是「汪精衛紙」(汪精衛政府發行的紙鈔),汪精衛下台後,所有錢財一夕之間變成廢紙。因此,大學畢業後康父並不鼓勵他出國,還常常告訴他:「人生短短,不必那麼勞累。」
1944 年,康家舉家搬到高雄,那時高雄還有很多農地,康父向市政府租了好幾甲農地自行開墾,種植甘蔗、番薯、芝麻等作物,康泰山記得國小時下課後很不想回家,因為要到田裡幫忙務農。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到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後,自己竟然也開起農場。
「家父就是台灣傳統那種嚴父的典型,1959 年我大學畢業時他已經七十歲,因為生意上的關係,和當時的著名鋼鐵廠大榮製鋼老闆李天生很熟;剛好大榮招募一批大學生進入工廠,我就在那時進入大榮,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記憶,工作時和工人打成一片,下班打網球。日子過得非常愜意。」
1960 年,他考取全國性高考的冶金技師考試,當時高考分全國性及全省性兩種,那次考試全國只有他一人考取冶金技師資格,非常不容易,公司也有意栽培他,老闆帶他和另外三位同仁到東南亞及香港等地考察,這一趟和老闆近身接觸,他才發現俗話說:「生理人,一支嘴糊儡儡( Seng-lí-lâng,chı̍tki chhùi hô͘-lùi-lùi)。」是怎麼回事。
求突破,決定出國留學
1963年10月,公司派他到日本東京郊外的「川崎製鐵西宮工廠」實習真空製造技術,指導他的是和他同年紀的指導員,讓他深感技術上若要突破,一定要再出國深造,因而決定赴美留學,老闆很失望,預想他這一去不會回國了,最後還是借錢讓他出國。
他在1964年5月出國,那時還沒有噴射客機,從台灣到美國要經過沖繩、夏威夷等地停留,才能抵達洛杉磯,飛行時間加起來要36 小時,機票要美金500 元,相當於他在大榮工作17 個月的月薪(大榮工程師月薪1100~1200 元新台幣,在那個時代已經算高薪)。
他一到美國,先在加州農場打工,每天工作10小時,時薪1.25元,扣掉食宿2.5元,每天可賺取10元,一個暑假下來賺了8百多美元,趕快寄500美元回台灣,還給負責幫他們打理三餐、慷慨借錢給他的李寶蘭大姐。
他在華盛頓州立大學(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取得碩士學位,並於1967 年轉到Syracuse大學攻讀博士,第二年王秋森也到同一所學校,雖然那時王秋森已經是副教授,他還只是博士生,讓他感到不自在,但兩人終究還是成為終身的革命同志。
他在1969年加入台獨聯盟,王秋森慎重其事,先介紹他和當時的主席蔡同榮見面,但他對蔡同榮印象不好,王秋森力勸下才終於入盟。
記住特務的名字,以後找他們算帳!
由於Syracuse 大學和康乃爾大學距離較近,兩校的盟員常一起做一件工作:把從台灣帶來的電話號碼簿,及各大學畢業紀念冊等,每人分配一些,將組織的宣傳信件寄回台灣,他記得他和王秋森及康乃爾的邱義昌、蔡武雄一組,有一次他心血來潮,連同他的高雄中學同學及大榮製鋼老同事都寄了,可以想見他的筆跡馬上被認出,特務找到他老家,康泰山告訴家人:把特務的名字記住,以後找他們算帳!
他說,當時一方面是沒有經驗,另一方面也覺得無所謂,但家裡人都被嚇壞了,1970年父親過世,家人不敢告訴他,怕他回台灣會被逮。
不過那時他和同在康乃爾大學的黃文雄沒有深交,倒是鄭自才因為同樣來自成功大學,在校時曾經一起打過排球。他對於兩人的刺蔣行為深感佩服,曾經在鄭自才回美坐牢時,和王秋森一起去探監;鄭回瑞典後,也曾特地到瑞典看他。
1977年世界博覽會在加拿大溫哥華舉行,當時鄭自才已搬到溫哥華定居,家裡臨時開起民宿,康泰山夫婦特地跑去住他們家的民宿,也算是一種實際的支持,但鄭自才不收他的住宿費,他還跑到超商買些禮物回贈,被他太太張玉美笑說是典型鄉下人的作風。他則目睹吳清桂為生活所逼,自己煮一些食物到超商美食街販賣,對於刺蔣英雄家庭左支右絀的實際生活情形感觸良多。
英雄不該逃跑?既要切割又要收割?台獨聯盟的路線之爭
黃鄭兩人棄保逃亡後,台獨聯盟盟員間分成兩派,一派主張英雄不應該逃跑,要勇敢承擔;另一派認為組織既要切割又要收割,外加國民黨當時的勢力還很強大,萬一去坐牢,難保哪一天被引渡回台灣,兩人必死無疑,因而尊重他們的決定並全力配合。

2019年初康泰山(後排右一)返台,和大隻(鄭自才 ,後排左一) ,小隻(黃文雄,後排左二)合影,作東的鄭紹良(前排左一)已不在人間。後排右二為作者 。(廖建超攝)

他目睹組織內部的一些矛盾現象,傾向支持後者,因此,和台獨聯盟的「主流派」漸行漸遠,但和王秋森、賴文雄、張文祺、張維邦、張維嘉等幾位往來密切,不記得多久以後,曾應張維邦的邀請到蒙特婁,才知道是黃文雄想和他見面,但和所有見過黃文雄的人一樣,都對他的去向守口如瓶。
他們盡量避免在電話中談到兩人的名字,必要時就分別以「大隻」和「小隻」取代,前者指鄭自才,「小隻」就是黃文雄,因為鄭自才比黃文雄年長一歲。
1971年秋天,康泰山取得博士學位後,決定在紐澤西州買農地開農場,他找到一塊33英畝的農地,寫了一個計畫向聯邦土地銀行( Federal Land Bank)借錢,原本打算借五萬多元,銀行查估後又多借了他一萬多塊,「真沒想到寫一個計畫就借了那麼多錢,不但購地的錢有了,連買農機的錢他們也借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美國這個國家對人民的信任,是這麼具體反應到各方面。」康泰山說。

為了革命,康泰山(右)在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後決定開農場,假日常有台灣革命同志到農場學開槍。圖為他拿著長槍和太太張玉美(中)及丈母娘(左)在農場合影。(康泰山提供)

籌備工作超乎預期的順利,第二年春天農場就開始營運。
為什麼學礦冶、研究金屬疲勞的博士會選擇去開農場?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PLO(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阿拉法特去聯合國參加聽證會,是揹著槍進去的,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也在差不多同一時間(1971年)被逐出聯合國,那個年代我們都覺得台灣問題不打不行,我們還考慮到古巴去參加游擊隊訓練。我們的農場土地很大,在裡面可以自由自在練習打靶。」康泰山說。
他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他們真的常到農場練習打靶,尤其他農場聘僱的員工,有些是船員「跳船」在美居留的,和具草莽性格的康泰山頗合得來;一些博士生也想學習槍法,大家在寬闊的農場練槍,成為革命同志最喜歡的聚會。

康泰山(中)與黃晴美(左) 。(康泰山提供)

隨著時間的流逝及台灣政局的演變,慢慢變成選舉掛帥、選舉萬歲,海外台灣人運動變得更多元,武力革命變成「暴力行為」,當年的槍枝也被束諸高閣,直到前不久搬家時,才從倉庫裡找到8支手槍,其中一把來福槍經由網拍,很快就賣掉了。
康泰山也曾回台灣當過一屆民進黨提名的僑選國大代表,卻因不習慣台灣的政治生態,終究還是返回僑居地美國。
「其實我最適合當礦務局局長,可惜台灣的政治派系運作的鑿痕太深,很難落實人盡其才的理想。」

康泰山及張玉美夫婦。(陳婉眞攝)

目前,夫婦兩人從美東搬到距離兒子較近的舊金山郊區,很多家具書籍資料等都已處理掉了,沒賣掉的是被遺忘多年的7把短槍,他從房間衣櫥拿出來擺放在餐桌上,把台灣來的年輕朋友著實嚇了一大跳,頻頻拿起來把玩。
它是美國尋常百姓家中都可能有的「配備」,是一個信任人民勝於政府的自由國度,在那個自由國度裡,我們剛沉浸在一段台灣人年少輕狂的浪漫革命故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