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滿春天的記憶/李安濤

李安濤

過完年,春望不走。村莊裏五十來歲的男人就剩他一個。有的去珠海一處工地仍然做小工,有的去深圳的啥電纜廠用三輪車拉貨……春望是有一份職業,他開卡車,開了好多年。正月,樹木草葉還沒啥響動,春望也沒啥響動,好像全都要在塵世的慢悠悠生、慢悠悠長中聆聽出一份真切的窸窸窣窣響。

年年都有倒春寒。倒春寒總是會夾著帶有鴿哨聲的風,把鄰居海山家那株歪歪倒倒幾十年的櫻桃花刮開來。這是春望和海山一起栽的,現在瘦骨嶙峋的樣兒,像一個營養不良的小老頭,倒還年年在早春開花。無風時,櫻桃花就張開純潔的眼睛凝望。海山搬進城裏住多久了呢?誰也沒有計算過,倒是知道他們從此就沒回來。清明節還是該回來為他父母上上墳的,春望想。

春天,春望和海山栽櫻桃樹,兩個都還沒鋤把高。春望蹲下用左手的食指去摳軟酥酥的土壤,可老半天也沒刨出拳頭大的坑,鼻子裏的清鼻涕倒是牽得長長的像冰溜子。把海山在一旁急得直剜眼,索性扔開那棵幼嫩的櫻桃苗,騰出手來就掀春望。春望瞬即搖晃兩下向前青蛙跳,卻沒穩住重心,狗吃屎地端端趴下,又急忙起來。海山就樂了,用手指輕輕去勾他的肩膀,春望就又烏龜曬胯。驚蟄的風溫溫涼涼,輕拂厚厚的黃黃的枯草,海山在軟軟的草地上打滾,春望也滾,然後抱住彼此的身體一起滾,滾向魔幻般綺麗的春夢裏。

一動不動了好久,他們才四仰八叉地望著亮藍亮藍的天,直到太陽落下了山。海山牽起春望的手,春望牽起鵝黃的風踩過懵懂歲月的流痕。

屋後的李樹孕育花蕾的時間似乎太長,全都靜悄悄的時候它就開始,待到連成一片皚皚白雪,庭院裏的桃花已經開了,連起一片粉紅的幻想。一大清早,丫丫蓬鬆著頭髮,左腳穿一只自己的,卻是一只右鞋,右腳穿她娘的。春望眯著眼笑,丫丫走過來十分老成地牽他的手走兩步,就踮起腳跟摘一朵矮處的桃花,一根手指朝春望示意自己的腦袋,一邊呀呀說些啥。她娘不知從啥地方鑽出來,咆哮著訓斥丫丫,手裏拿一根斑竹。丫丫淚眼汪汪,小嘴癟起來,撲進春望的懷裏敘述委屈,和尋求庇護,這般兵臨城下,居然沒忘春望替她戴上那朵揉碎的桃花。

二愣望著桃花、李花、櫻花歡笑鬧騰連接成都,又在不遠的橋上叫喚春望,問他啥時候才走。春望硬生生地回,曉不得。丫丫覺察不出春望的變化,她是不懂春望那一絲煩躁是一種啥樣的情緒。春望去看丫丫天真的臉,慢慢地,溫馨開始融化著心間那一份不快。

上河壩那一塊又大又平又肥沃的土地,連接起兩岸的山梁,村莊裏的人們幾十年依舊栽滿油菜。這時節,從遠遠望去,油菜花成了一匹碩放開來的錦緞,披在天上人間。春望曾經背著背篼鑽進油菜地去扯青草喂豬。二愣、三愣和春望都歡喜跟著大壯去放牛割草。大壯會講故事,講得張牙舞爪、繪聲繪色,可每次就在最驚險離奇的關鍵時刻,他突然關了聲音。二愣、三愣和春望回過神,互不說話,只急急慌慌各自拱進油菜花地裏去,待他們鑽出來時,把青草裝滿大壯的背篼。然後,他們重新緊圍在大壯的面前,一個托腮、一個撓腦,還有一個催促著大壯趕緊從嘴裏吐出來刀光劍影或鬼魅魍魎。

月亮起來,木嶺河的兩岸鼓脹著似有若無的鬧哄哄。春望從思緒的夜晚姍姍出來,周遭安寧祥和得有些近乎闃寂,曾經的天真無邪、曾經的無憂無慮,正以朦朧的姿態褪與遠方……春望嘴裏還在囈語喋喋。童年的美好,在於回味快樂和純真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