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陳義芝十二信

1983.12.21

義芝兄:

多謝你寄來的照片。花蓮之遊,能和你相處匝日,覺得非常愉快,而且有意義。詩脈相傳,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我們都在努力,追求;因為我有信心,我就相信大家都有信心。這種樂觀不知道對不對?

楊牧 一九八三.十二.廿一

1984.9.25

義芝兄:

序文稿就,茲寄上,請查收。我雖仔細閱讀用心屬稿,惟恐有解析錯誤之處,請隨時告知其不妥者,當為修正也。

此稿我擬請瘂弦允在聯副發表,「以廣流傳」,故另附一紙信箋,請轉致之。

順祝

秋安

楊牧 一九八四.九.二五

另附大作〈樹情〉影稿之修改意見,供吾兄參考並留紀念。我的意見不一定對,但閱讀當下忍不住就記了下來。此件不必發表,不必公開,只算是你我坐下閒聊的一個經驗,請詳閱後若有疑問隨時來信討論可也。

又及

1985.3.7

義芝:

一月底來信早已收到,因時常通電話致未耑覆,歉甚。彥明週前來,知你一切平安,至以為慰。你能每月寫作新詩一篇,何等可羨!我自己的嘗試領域太亂,許多該做的正事都未做,常覺懊喪。

詩集交爾雅出版,是極佳的消息。我相信它會引起共鳴,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書出版後盼寄我一本。近年除夏宇一集外,少看到有意思的新書,能有大作出版,值得慶賀也。順請

時安

楊牧 一九八五.三.七

1985.10.14

義芝賢弟:

來函收悉,你對拙作的評論至為中肯,正觸及了我思索的中心,使我極為感動。文學和社會永遠是結合在一起的,惟文學以創造理想世界為事業,現實社會後屢次打擊我人以陰暗可笑的權勢,思之惘然。惘然可以,失望投降則未必,蓋讀聖賢書,別的不清楚,至少知道不讀聖賢書之人之所以不讀聖賢書,及其面貌心情等。細讀來函,知你有一顆熱忱誠實的心,以那心對人,即使偶然吃虧,長遠說來,是一定可以快樂地勝利的,可以平安就是勝利。

楊牧 一九八五.十.十四

1986.11.12

義芝:

前獲來信及華副剪報,知你以〈出川前記〉得獎,至為可喜。時日已越一匝月,迄今未見全詩,不知發表未?至為惦念也。

暑間在台北,因為趕赴臺先生處,未能與你多談,覺得很遺憾。你的性情平和,形諸文字,蘊藉雅,傾向敦厚平實,少見驚人語。這雖不一定是個人的限制,但如果你能設法面對它,嘗試逸出典型,說不定可於挑戰之中獲得創作的興趣。

天甚冷,時常想起台灣,復覺枉然。順祝

時安

楊牧 一九八六.十一.十二

1986.12.14

義芝:

捧讀尊作〈出川前記〉,知道你的詩之抱負和生命嚮往,覺得對你的瞭解增進了一大步。這詩是有它特別感動人的地方,鄉土記憶和時代浪潮這些,在在使人產生共鳴,我覺得你的處理是相當成功的。能夠掌握大題材,小心將它發揮開來,何嘗不是我們的野心?文字上,你始終是謹慎的,有免甚至太謹慎了一些。我認為詩是奇思異想之冒險。這話不能對別人講,但對你講則沒有問題──放手去寫那馳騁的心思,不必太緊張,則生命力相與鼓盪,何嘗並不是一條新路?耑此順頌

年禧

楊牧 一九八六.十二.十四

1987.2.12

義芝:

今天下午收到你寄來的茶葉,驚喜之至。你不應該花那麼多錢買東西送我。下次見面,一定須設法償報不可。

你近來創作情形如何?非常關心。我一直覺得以你的根基、才氣、憧憬,你的詩一定可以突破曩昔並長足地發展出一條道路,然而即使緩慢,總是活動有力的。你能不能有時故意將我們所熟知的古典之美打破,嘗試拙樸粗糙風格?

春來大地,心中充滿了希望,這是令人快樂的。順祝

平安

牧之 一九八七.二.十二

1988.8.29

義芝:

來函敬悉。返鄉而有詩,自當欣喜。我七年前遊四川,印象深刻,超過別的大半地方。現在一定更為不同。

隨函寄詩一組,請查收。詩三首具有相關性,所以希望能同時一次發表。近年寫詩,感受與昔年異,反而又近似少年時代了,大概「放心」之後,有點童心復活的徵兆。不知是可喜抑可歎歟! 順祝

時安

楊牧 一九八八.八.二九

我在第三部份「創」了一字(其實古代已有這字),曰「虵」,有特殊目的,請為保留照用為盼。 又及

1989.2.26

義芝:

承寄《新婚別》稿本,讀之令人非常感動。這詩的語言已經十分洗鍊而有重量,伸縮可謂自如,而且勇於嘗試變化,是值得欽羨的。故事很驚人,不論是杜撰或寫真,都很具代表性地令人嚇一大跳。四十年的經歷,對許多這樣的人說來,故事早已不算故事,反而好像命運的播弄 - 你能將它突出,便提升了人性的尊嚴。

我月中返臺,也是和你一樣,純為「探親」。因此之故,不願參加公開活動,只想安靜幾天,休假看看,講講家常話。在臺北時大約能和你見到面,亦企予望之之事也。

耑此順頌

時安

楊牧 一九八九.二.二六

1994.2.3

義芝兄:

前此奉收尊作《不盡長江滾滾來》,記得曾寫信道謝,不知確否?或許老便糊塗,無中生有,請鑒知宥諒。尊作費神與時至多,於學術也極有貢獻,讀之頗有感慨,知道現代詩之為正統,諒已無可置疑也。

拙作蒙推舉細評,愧不敢當,但往往得見知心之語,亦復寬慰喜悅之甚,此則不待多說便已可以瞭解的了。

此地甚寒,深夜書此,想像窗外霜冷,感覺歲聿云暮,於是就更懷想故人朋友了。

順祝

新年好

楊牧 一九九四.二.三

尊作頁一七七引莫洛夫自作文曰「杜甫……卻找不到一首贈妻的杜詩」,此實為不幸之大錯誤。按杜作〈月夜〉見於《唐詩三百首》,膾炙人口,即為贈妻之作(今夜鄜州月,閨中……)。莫先生前誤李賀文獻,後舛杜公詩旨,實應即停止發言才對。

又及

2000.7.19

義芝道兄:

台北一別,倏忽匝月,近況如何,時在念中也。昨晚與瘂公通電話,知他八月底前即就道回台,寧非一大盛事;弟歸期稍晚,銜尾而行。隨函奉寄拙作一首,請惠教是幸。平達爾(Pindar)為古希臘詩人,時代與孔子相差不遠,作讚頌體育運動得標者之詩,和以絃琴,為西方詩歌一大源流之濫觴。詩大雅曰:「吉甫作誦,穆如清風」,此題目之所承襲,亦〈鄭玄寤夢〉一類也。匆匆,順請

暑祺

楊牧 二○○○.七.十九

此稿紙為臺靜農先生生前專用,先生去世後,其門人分之以為紀念,弟亦獲一份,因借以修此短箋。

又及

2002.5.25

義芝:

承蒙不棄「乞序與我」,本來就該應命樂為之,但又覺得恐怕不是最好的主意。我想像我們這樣的人,一生總會結集若干次,請朋友寫序,似乎以一個朋友一次為宜,超過一次就嫌多了些,難免蕪雜,所以印像裏最服膺的是歐公的〈釋秘演詩集序〉,以其簡潔透明而有力,單篇而臻定論,痛快何似!吾 兄籌刻新詩集,其中必多進境與深入之軌跡,我雖曰見獵而心喜,又恐有僭,遭人物議,所以建議這一次讓別人來寫較好,如何?順請

大安

牧之 二○○二.五.二五

七月一日前將返抵台北,到中研院就新職務。 又及

(本文摘自《楊牧全集》,文圖由洪範書店、目宿媒體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