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痕錄》8歲到台北228起的記憶

文/莊萬壽(86叟2024.2.29回憶)
I946夏巨颱摧毀鹿港的厝,秋天全家搬到台北樺山町七間仔(齊東街頭)租賃。過半年,2月28日佮後來,傳來騷亂的消息,我是東門國小二年下學生,學校停課,不必再走到大街(濟南路.上海路:今林森路),我沒機會看到外口。來台北,厝內日用,都是向在小街小巷流動不息的挑攤推車小販購買,青菜.豆腐.醬菜.魚肉.肉粽…和雜貨,甚至也有補破鼎.磨菜刀的。我家好像不曾到物件濟又貴的市場買,我也不知道市場何處?228出代誌後,人很少出門了,挑攤賣菜仔也少了,父母大姊煩惱,但大概只要有米(米店買)就可以充飢。厝邊隔壁,可互通有無。七間仔齊東街西側台灣人,多勞動工人,住的都是長落厝,長深而不寬,前後有門,白天都開著,因都沒有窗子。東側有不少日本宿舍,戰後被沒收,住進權貴.富商,儼然兩個世界。
我們住齊東街14號,周姓厝主房東家外,又出租給周姓.莊姓兩家人,共同厠浴.用水,如同家人。(各家有拜拜,較腥臊,都互送放幾片肉的一小碗公的炒米粉或炒麪,這永生難忘之事。)厝主夫妻也是工人,日本高砂麥仔酒會社至建國碑酒廠,都在工廠洗酒瓶。我家租在後面,約12坪住5人,同一屋簷,相通消息.相互幫忙,延繳房租,不會變面,228至1949左右台灣苦難的時代,我在此的童年已會體會寒冷中的溫暖。初中時,厝主小中風,我定時取《三國演義》講故事給他聽。
228事件中,我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日,是三月初嗎?老父從外氣喘喘入門。原來是他路經北門鐵道部前,發現鐵道部露台有軍隊,正在架設機關槍?或在準備發射?我己忘。他很驚的趕緊離開,又不敢跑,也不敢回頭。不久,就聽到槍聲,喊叫聲。回家是直直中正西東路(今拓寬的忠孝,原中正東路是今忠孝接八德路,可至基隆),經台北車頭,到中山南北路與中正東西路的交叉點「銅人」(這是台灣人從日本民政長官大島久滿次到換蔣介石的銅像和地標的共同稱呼,大概到撤蔣介石銅像,「銅人」一詞才消失。)這裏是最敏感的地方,我們當時仍叫「州廳(監察院)」「市役所」。市役所,正是陳儀的長官公署(今行政院),228那天在這裡槍殺許久抗議者,老父知否?過善導寺,酒廠,就可拐入七間仔。可能要四.五十分鐘,老父是不知時間的,我們家到我考大學依然沒有手錶。
老父當時為何會到緊張的地區一直到險要北門,有事情?好奇看鬧熱?己不可知。他是謹慎持家的工人,年已56,家有妻小,尤其我這如寶的屘子。且剛來台北,人生地不熟,我想應該沒有參與活動。

台北州廳(今監察院所在地),是最敏感的地區/國家文化記憶庫

北門鐵道部前,可說台北最重要的交通樞紐,控制大稻埕到城內唯一大通道的咽喉,南延至艋舺,東至車站。鐵道部露台上的機關槍俯視北門廣場和許多路面。不可能沒有殺人。228檔案當是列為屠殺事件的史蹟。
讀完小學到初中較懂事,聽到父親與友人談話出現「228」3字,但學校沒有聽過。
1954年進高工職校,同班同學,除二個外省(當時也叫「阿山仔」),都是台灣人,下課全都說台語,幾個熟的同學(當時還存用「同窗」一詞)還會講到政治,一個住大稻埕第三水門內叫王春生說:那時陣,時常看著死人在淡水河邊流,有時不少,他親眼看過。大家聽著真驚。

行政院現址於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時,為「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暨廣場」,是該事件的重要歷史現場之一/行政院網站

1957畢業,次年我受聘於營造廠,一人到蘇澳海邊,住臨時工寮,負責石油公司從蘇澳到南方澳公路下沿海舖設油管的工程,多坐小船在海岸海水上施工,當地的工人悲憤的指出岩岸海面哪裡哪裡有浮屍,是228遇害棄海的,還燒香插在岩石縫中。我在228歷史的現場生活二個多月。那是1958年8月底起至11月初,我未滿二十,距228才11年外,蘇澳人記憶猶新。工人指出的地點是蘇澳上南方澳公路前端和接近南方端的東側岸邊海中,因路中段高,下面嶙峋的砂岩面積大,遺體丟不到海中,但也有漂流到中段。蘇澳段,記說有幾十個具,是否都是「白米橋案」受害者,不得而不知,殺人棄海,乾淨俐落,是最方便的,白米橋向海直走就是南方澳,約幾百公尺,就有分叉路,高處是蘇花公路的起點。當時是單行道 ,要每等約一小時對方車到達,車才能開出。我工寮正在轉運站的山下,車聲非常吵,時時撕裂海邊的靜謐。還遇到剛得到亞運400公尺中欄52秒4金牌的蔡成福在此不耐煩蹲著等車,我與他講過話,他要回家到南澳,泰雅族人。我一生不忘的場景和數據,包括地景,工人說228的浮屍,皆歷歷在心。而今回思,己經60多年,垂暮之時,又滿目出現當年我浮沉於山海之間浪尖的印記。如今北方到南方耐灣澳,橫陳水泥塊碼頭建物,己完全埋葬當年的地貌海景,我繪製過海岸地圖,已經遺失。我手寫的旅蘇澳〈東部記遊〉油《泥痕錄》8歲到台北228起的記憶。


(莊萬壽86叟2024.2.29回憶)印本尚在。幸運的可以流傳人間。,,
可悲的197O年,我進入大學,可談約半班的同學,都不知228,令我扼腕。政治力的風暴,迅雷不及掩耳,洗清台灣歷史的銘文。我重新揀拾童年一己碎片,重湊記憶,應能留下一絲的史實,可慰藉將會失憶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