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深處的草繩/夏俊山

夏俊山

老伴去買大閘蟹,我提醒她:“你注意一下,用粗草繩捆紮的螃蟹不要買。草繩吸水多了,螃蟹的分量就少了。”老伴笑了:“你總是說,人際關係重要,就像草繩,綁在青菜上是青菜價,綁在螃蟹上是螃蟹價。你去菜市場看看,有沒有草繩。”

我感到愕然。仔細想想,我沒有看到草繩,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讓膠捲退場的不是競爭對手,而是數碼相機。讓扒手掏不到錢包的,不是員警,而是微信和支付寶。讓草繩失去市場的是什麼呢,大概是塑膠紮絲。時代的變化真大,可是,歲月深處的草繩好像綁定了我的記憶,始終揮之不去。

稻草曾經溫暖過我。那是少年時代,我生活的鄉村,秋收之後,剩下的稻草都會被堆成草垛,這可是鄉村的一道獨特風景:孩子們在草垛裡捉迷藏,藕斷絲連的男女在草垛裡偷情,一群麻雀從這個草垛飛向另一個草垛,嘰嘰喳喳在嘮叨著什麼。可是,秋風帶來了冷雨,把這一切改變了。

莊稼人忙碌慣了。陰雨天,下不了地,也不肯閑著,這時,從草垛上卸下一些稻草,捶草搓繩是不少人的選擇。在農村生活,一年四季幾乎都離不開草繩。冬天編織草包、草簾子、網草垛需要草繩,春天搭豆棚、建瓜架,插秧拉直,需要草繩;夏天運麥草,秋天紮籬笆……捆草、抬物,挑擔,都要用草繩。草繩成本低廉,柔軟耐磨而堅韌,

記得奶奶常說,看一個人勤快不勤快,串門時看他家的草繩就曉得了。我到鄰居貴爹家串門,無論啥時候,他家的土牆掛著有幾圈長短不一,粗細不同的草繩,可以隨時取用,這些草繩都是貴爹趁著雨天在家,手工搓成的。

貴爹是搓草繩的能手,我觀察過他搓繩的動作。只見他先是抽幾根稻草,壓在臀下,再平均地分列兩邊,然後側過身,偏開雙腿,在膝蓋上嫺熟地搓起繩來。他不斷地搓撚,雙手翻飛,又草繩從掌心徐徐而出,就像一條急速前行的蛇。添草了,把繩子向後拽一下,用大拇指指甲將要添的稻草自然地掐成斜刀片狀,再斜插在繩子交叉的兩股中間,繼續向前搓。新手搓繩,添的草露出一截,草繩“渾身是毛”,還不斷出現 “大肚子”和“細頸項”,這樣的繩不但不好看,而且易出現斷頭,不結實。貴爹搓草繩,在哪兒添的草,再長的繩子,也看不出來的,讓人覺得是“一線到頭”。搓草繩久了,手容易乾裂,貴爹就往手心啐兩口唾沫;草繩有一定長度了,他就往身後甩一截子。繩子如長蛇一般,蜷縮在身後。滿滿一堆了,他才停下,圈成一個大大的○形,紮好,掛在土牆上,備用。

貴爹跟我說過:看人挑擔不吃力,輪到自己壓斷腰。搓草繩,看起來簡單。你要搓得又快又好,並不容易。老媽給我一捆稻草,讓我搓草繩時,我對貴爹的話才有了深刻體會。

搓草繩,不是有了稻草就可以輕鬆完成的。雜文家聶紺弩寫過一首《搓草繩》:“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雙兩好纏綿手,萬轉千回繾綣多。”沒有被發配北大荒接受勞動改造的經歷,聶紺弩大概很難把搓草繩寫得如此到位。

且看詩句。“冷水浸盆”說的是“潤草“。用來搓繩的稻草要挑草稈較長的“莞草“(糯稻草),次一點的是株稈高的中稻草。將選好的草浸水或灑上水,叫做”潤草“。“搗杵”指捶草。割上來的稻草大多3個節,搓草繩時,這些節既硌手又容易造成繩子粗細不勻,再說稻草太硬搓起來也吃力。因此,得用用木榔頭捶打一番,將稻草的節和草身捶軟成為“熟草”。 捶打稻草,會發出有節奏的聲音,稱之為“搗杵歌”,倒也形象。

稻草捶“熟”後,抓在手中軟綿綿的,搓在手上不“打手”,就可以“掌心膝上正翻搓”了。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訣竅,搓繩也是一個技術活:開始搓時,先將稻草夾在膝間,分成兩股,搓至稻草的根部,打結,然後,將有結的一頭壓在屁股下,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將稻草的另一頭放在掌心翻搓,當稻草很快搓完時,再從那紮草把中抽出新的稻草,一根一根間著“添”,再接著搓,如此反復,稻草相互連接,不長的稻草就能搓出無限長的繩子。

“一雙兩好纏綿手,萬轉千回繾綣多。” 搓草繩,稻草在手掌間“萬轉千回”,會使手掌變得粗糙不堪。貴爹的手就是如此。稻穀要不要曬,兒子用牙一咬,根據稻穀脆的程度判斷。貴爹才不用牙咬呢,他抓起半把稻穀,兩隻手一合,厚實的手掌就像兩扇磨盤,磨幾下,攤開手,吹掉穀糠,剩下的是米粒,這稻穀就不要曬了。我曾學貴爹,也試著用手掌磨稻穀,手掌疼得受不了,稻穀卻依然完好。貴爹握住我的手說:“我這是鐵砂掌,你學不了。”貴爹的兩隻手,掌心的老繭硬得像石頭,這都是搓繩搓出來的啊,我感到很震撼。

用繩子的歷史要比文字的歷史悠久得多。史前岩畫上曾出現過繩子。在那沒有文字的時代,人們抓到3只野免就在繩子上打3個結,捕到4條魚就在另一根繩子上打4個結。這叫做 “結繩記事”,這大概就是最早的數學。《詩經》:“野有死,白茅包之。有女懷春,起士誘之。”小夥子捕獲一頭鹿,用茅草搓成的繩子捆好,送給一位少女,獲得了芳心。中國最早愛情故事,有草繩的功勞。三國時的劉備賣過草鞋,草鞋離不開草繩。劉備後來稱帝,應該是搓過草繩的皇帝。明萬曆二十一年五月,陳振龍冒險將甘薯藤絞入汲水繩中,從呂宋(今菲律賓)帶回家鄉福建。陳振龍被譽為“中國甘薯之父”。我總覺得“汲水繩”不必用劍麻繩,草繩適合絞入甘薯藤,偽裝成汲水繩。當然這是猜測,倘若是真的,草繩對甘薯在中國的傳播和種植功不可沒。印象中,爺爺在寒冬常穿一件破舊的棉襖,有時還在腰間纏根草繩。我問他纏草繩幹啥,他說棉襖纏緊了,身子暖和得多。遺憾的是,爺爺終究沒能熬過三年困難時期的最後一個冬天……回顧人類文明的進程,好像總能看到草繩的影子。

草繩最大的用途是捆紮東西。老伴提醒我,買螃蟹要注意草繩,我忽然覺得生命很像一根繩子,歲月用寬大的手掌搓著,有得搓得短,有的搓得長,有的綁牢青菜,有的綁上螃蟹。而尼龍繩和塑膠紮絲的出現,則讓草繩淡出了市場——人這輩子是有盡頭的,該如何對待自己,如何面對時代變化呢?

歲月深處的草繩啊,讓我的思緒打了一個又一個“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