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齊邦媛教授

齊邦媛教授不僅關心臺灣文學,服務於國立編譯館時期,也對教科書的革新貢獻良多。(本報資料照片)
齊邦媛教授不僅關心臺灣文學,服務於國立編譯館時期,也對教科書的革新貢獻良多。(本報資料照片)

四月一日,我從網路上看到《巨流河》著者齊邦媛教授去世的一則短訊,悚然一驚!白髮多時故人少,想不到短短一年之間,丁邦新、林文月、胡耀恆和齊教授都已先後去了另一個世界。我起先以為齊教授死後,報刊會有很多後續的報導和紀念文字,政府官方和民間社團也會有褒揚或追悼的活動,就像《巨流河》當年剛出版時那樣的熱烈轟動,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後來的幾天,一切顯得平靜而尋常,好像什麼事都未曾發生一樣。這使我悵惘若有所失,因而有人來邀稿時,我立刻答應寫這篇文章。

我第一次聽到齊教授的名字,是民國五十六年(一九六七)間。那時候,我在臺大中文研究所讀碩士班,我的大學同班同學朱廷獻,受聘國立中興大學中文系,擔任李滌生主任的助教,李主任希望我提前畢業去該校擔任講師,約我見面。我到臺中去拜訪李主任時,他提到同校外文系主任齊教授和教法文的顧保鵠神父(臺中光啟出版社主編,剛為我出版《微波集》),問我認不認識齊主任,並且說出她的名字就出自《詩經》的「邦之媛兮」那句詩。當時我表示不認識,也不明白李主任提起她有何用意,但基於對《詩經》的愛好,齊教授的名字從此牢記在心。

共事於國立編譯館

第一次和齊教授正式見面交談,則是民國六十二年(一九七三)的秋天。那時候,我剛從臺大中文研究所博士班畢業,獲得國家文學博士,留系擔任副教授,同時在國立編譯館參與「國中國文」教科書的編輯工作。那時候,齊教授經已經離開中興大學,出任國立編譯館的編纂,兼人文社會組主任,又兼教科書組主任,同時在臺大外文系兼課,講授「高級英文」。她從民國六十一年(一九七二)到館任職之後,由於思想開放,勇於任事,開始對部定中小學教科書多所革新。對於「國中國文」教科書,她不但請了屈萬里老師擔任編審會的主任委員,而且也請了張亨(臺大)、戴璉璋(師大)、應裕康(政大)三位資深教授負責編輯小組的工作。在我博士班畢業的前一年,主編張亨教授已經邀我為新編課本第一、二冊的若干選文,作注解,寫課文分析、他們對我的表現似乎都還滿意,所以我博士班畢業時,恰巧應裕康教授應聘到新加坡南洋大學任教,辭去編輯小組一職,於是在張教授的推薦下,得到屈萬里老師的首肯,我遞補了這個職位。也因此,張教授陪我去編譯館見「齊先生」。

第一次到國立編譯館見齊教授,我不覺啞然失笑。原來我在臺大文學院迴廊不知已經見過她多少次,只是彼此不認識,沒有正式打招呼。她也說好像見過我,有些「面善」。張教授在旁見了,始則詫異,後亦釋然而笑。彼此都不陌生,自然沒說什麼客套話。我跟著張教授稱她「齊先生」。齊先生只說代表館方歡迎我加入編輯小組的行列,希望大家以後同心協力,把教科書編好,然就轉移話題,說她知道我也愛好寫作,常發表散文和詩作,開始興致勃勃地談起她正在進行的英譯《中國現代文學選集》計劃。那時候,她正與余光中、吳奚真、何欣、李達三合作,編選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四年二十五年間臺灣現代詩、散文、短篇小說的一些名篇佳作,譯成英文,想推介給國際文壇。她說得興高采烈,我則洗耳恭聽,不插半句話,但內心著實佩服她對臺灣文學的關心與推動工作的熱忱。

從此,我和齊先生常常見面。我參與「國中國文」教科書的編輯工作,是從新編課本第三冊開始,可能受了齊先生等人重視臺灣現代文藝創作的影響,編輯小組張亨、戴璉璋和我三人編選課文時,除了朱自清、徐志摩等等三十年代的名家作品之外,也常常推薦臺灣當代作家的詩文創作。從第三冊到第六冊,記得我們推薦的,包含余光中的〈鄉愁四韻〉、黃春明的〈魚〉、潘琦君的〈下雨天,真好〉、楊逵的〈春光關不住〉(由我建議改題為〈壓不扁的玫瑰花〉),以及蓉子、吳晟的新詩……等等。這跟以往舊版的課本,真有顯著的不同。齊先生也顯得很高興,還曾經特選張大千的一幅畫做為第三冊初版的封面。不過,也因此遇到了一些挫折。

因為我們編輯小組推薦的文章,必需通過審議委員會的認可,才可以正式成為課文。當時國中國文的審議委員,除了主任屈萬里老師、齊先生以及教育機關遴選的中學任課教師之外,還包括教育部次長朱匯森、老教育家孫邦正、國立大學中文系教授盧元駿、葉慶炳、羅聯添、楊承祖和館內資深編纂洪為溥、韓道誠等十多人。個個學養俱豐,經驗老到,每人考慮的因素和方向都不一樣。因此我們推薦的文章常常過不了關。

印象最深刻的是黃春明的〈魚〉,寫一個山中貧苦人家的小孩,騎腳踏車買魚,因掉了魚而和祖父引起誤會的一篇短篇小說。審議委員的意見分成兩派,有人斥其內容無聊,有人則說貼近現實;有人對文中寫小孩子騎大車「屁股一上一下」引為笑談,有人則說這反映人小車大,描寫非常生動。爭論非常激烈,前後開了兩三次會,才勉強過關。張亨教授氣得因此辭聘不幹了。齊先生因為是館方承辦業務的主管,會中不便發言,但聽說在會後作了一些協調的工作,對於張教授的辭職,更是多方勸慰,力加挽留,但最後仍然沒有成功。

從第四冊到第六冊,這套新版的「國中國文」教科書,在張亨教授辭職離開之後,是由戴璉璋教授和我兩個人勉力完成編輯工作的。齊先生和後來接替她職務的韓道誠先生,一路從旁協助,未曾干預。齊先生在這套新版教科書編完後不久,也離開了國立編譯館,先是出國訪問研究,後來回到臺大外文系專任教授。我因為葉慶炳教授的推薦,也在外文系教「中國文學史」,同時負責《中外文學》有關中國文學的編審工作,所以和齊先生仍然常常見面。

因為常常見面,很多事情習以為常,認為不足為奇,所以和齊先生那段期間見面、談話、交往的一些陳年往事,在記憶中多已一片模糊。只記得有兩三次在《中外文學》社的晚宴中,看到她和余光中、顏元叔意見不同時,她並不爭辯,但反應明快、語氣堅定,真的「不讓鬚眉」;只記得她有幾次談起她與林海音、林文月的交往,令人聽了,覺得無限溫馨;只記得她有一次和她丈夫羅先生來我家,和我太太閒話家常,言語嘔嘔,非常親切。另外,我還記得有一次曾和她、王德威、王建元當臺大醫學院「楓城文學獎」的評審,發現她對學生創作的鼓勵和指導真的充滿熱情……,我為此特地翻檢日記舊資料,終於找到了,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往事,評審紀錄全在《青杏》雜誌第六十期。

退而不休 關心臺灣文學

民國七十七年(一九八八)夏,齊先生在臺大辦理退休手續。不過,在寫作和研究上,她是退而不休,或者應該說是另一新階段的開始。據我所知,她在退休後第一年,就由九歌出版社出版她所主編的《中華現代文學大系.小說卷》一至五冊,第二年就由爾雅出版社出版她的文學評論集《千年之淚》。該書她曾經親筆題署,送我一冊。那時候,行政院文建會正籌設國立臺灣文學館暨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請林今悔先生擔任籌備處主任。齊先生和我曾經應邀到臺南、高雄等地勘查館址。齊先生表現出極大的關懷與信心。那時候我也正應吳大猷院長之命,在中央研究院籌設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記得有一個研究人員申請案,申請者是臺大外文系的年輕博士,研究現代文學,請齊先生和侯健教授(時任臺大文學院長)審查。我親自送申請資料到他們家裡。審查結果,她的意見和侯教授很不一樣。她說她投反對票。就我個人而言,我是贊同齊先生的,覺得她的觀察深刻細膩,而且客觀公正。但是籌備處的其他諮詢委員,卻求才若渴,認為年輕博士是有缺點,但還可以改進,多數贊同侯教授的意見。我也不反對。齊先生似乎為此很不高興,從此不再主動與我連繫。

後來,我因眼疾開刀,辭去中研院文哲所籌備處的工作,離開臺大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和齊先生自然少有聯絡了。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期間,齊先生似乎曾應金聖華教授之請,來校參加「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的評審,在校園裡與我不期而遇,雖然仍然親切交談,但我總覺得少了以前曾經擁有的從容自在。說來也是我不對,當時因為養病和工作忙,竟然忘了請齊先生吃頓飯或喝個茶。

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到二○○三年,屆齡退休,又轉往香港城市大學任教六年。這段期間偶爾從報刊雜誌看到有關臺灣文壇學界的消息。知道齊先生參加了「筆會」,和殷張蘭熙、王德威做了很多中文英譯、推介臺灣文學的工作,而且對「臺灣文學研究」也發表了一些看法。雖然和她難得一見,但我仍然為她高興,覺得她寶刀未老,壯心不已。

二○○九年七月初,我自香港城市大學退休,返臺定居,決定此後專心著述,不再教書。七月十八日看《聯合報》,看到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前一天為齊先生《巨流河》舉行新書發表會的一篇報導。文中說齊先生對出席的作家黃春明和讀者公開說,當年要不是她主編「國中國文」教科書,選用了黃春明的〈魚〉,如何如何遊說編審委員,「費盡心思」,「一一說服」,「甚至為此拜票」,那篇被斥為「無聊」的小說,是無法進入教科書的。還說她為此「隨時可能坐文字獄」……。我看了非常詫異,也有點生氣,覺得齊先生大言欺人,所言不但有違事實,而且太「政治化」了。我認為我應該出面糾正。不過繼而一想,這只是記者的報導,未必齊先生現場真的如是說。因而頗為猶豫。

八月九日。我到華山創意園區參加高信疆去世的追思會,順道去書店買《巨流河》。看了其中「文學播種-國中教科書改革」一節,覺得文筆非常優美,但所言有些的確不合事實。猜測可能她是記憶有誤,或是幫她整理資料的人搞錯了。不過可以確定上述記者的採訪報導,應無錯誤。

不久,臺大中文系同事前輩廖蔚卿教授病逝,九月二十三日我去參加追思會時,以前的助教柯慶明公開發言:當年他第一次買溫州街房子缺錢,幸虧廖老師、葉慶炳老師和吳宏一學長各借給他五萬元才湊足頭期款……。當時坐在我旁邊的一位系中同事,聽了問我是否真有此事,然後悄悄告訴我:近一兩年柯慶明與齊教授走得很近,還和簡媜、李惠綿幫齊教授寫書……,我聽了,不勝訝異,但沒有多問。

關於《巨流河》的記憶細節

後來,因為有幾位稍知內情的朋友,包含一位當時教科書的編審委員,幾次和我提及此事,並且告訴我一些奇怪的流言,加上我已親閱《巨流河》一書,也有點懷疑該書可能並非盡出齊先生筆下,實在忍不住,終於在十月十二日寫成〈齊邦媛教授與國文教科書〉一文,長四千字,投給「聯合副刊」;聯合報不登,有人替我聯絡,經我同意,刪節了一大半,才刊登於十月二十日的臺灣蘋果日報。文章內容要點有三:一是指出該書明顯的錯誤,例如把編輯小組戴、應兩位教授的職稱寫錯了,正好顛倒;二是批評該書舉例不周全,《巨流河》對教科書六冊,只詳列引述前二冊目錄,第三冊以後,付之闕如,只談黃春明的〈魚〉,而所談的又與事實頗有出入;三是強調《巨流河》不是小說,是大時代的紀錄,不合事實的部分,作者應該及時更正。

拙文刊出後,反應頗熱烈,更熱烈的是《巨流河》非常暢銷,風行海內外,齊先生也被奉為「臺灣文學之母」,一兩年間,海內外都有大學頒贈她名譽博士學位。而且二○一一年有日文譯本。

當時我正忙於寫「人生三書」,對於這些事並不關心。想不到二○一二年四月中旬,突然收到一位著名攝影記者的文友,寄來爾雅出版社二○一○年七月出版柯慶明《二○○九年日記》十一月七日八日的二則影本。柯慶明文中說他收到齊先生由「宅急便」寄給他的剪報資料,問他是不是需要回應我的評論。他讀後覺得我那篇文章「基本上是誤讀」,「齊老師寫的是自己的回憶錄,並非專記該事之本末,因而自可省去與自己不相關的許多細節。」最不能接受的是,說我「以最資淺的編者」,對齊先生不懂得「敬老尊賢」,說他們「對當時的共同記憶無誤,《巨流河》文中並無違反事實之處。」建議她不必回應我。

我看了頗為生氣,覺得柯慶明既不是編審會成員,更不是編輯小組,對事情經過既不知曉,卻又刻意混淆是非,所以就把原稿交給該文友,即時推介發表在四月底出版的《鹽分地帶文學》第三十九期。事後我在校園裡遇見柯慶明,告訴他這件事,還問他對齊先生所說的「共同記憶」是什麼?他一直支支吾吾。

從此齊先生未再連絡我,我專心著述,深居簡出,也沒有機會再遇見她。不過有人告訴我,二○一○年以後,修訂新版的《巨流河》,有的已經根據我指出的錯誤更正了。而且,國家教育研究院(原國立編譯館)也有人做「臺灣國民中小學教科書發展之口述歷史研究」等等的研究計劃,曾不止一次就此事來訪問我。我每次都實話實說,就事論事,告訴他們館內應該藏有會議、稿本等等檔案資料,我也出示過手邊若干有關的真憑實據。但我始終表示齊先生對教科書的革新,貢獻良多,值得尊敬。最令我高興的是二○一六年張亨教授逝世之後,我在彭毅、陳亭佑編輯的紀念文集《往光亮的方向》一書中,讀到張亨教授二○一四年一月回應國家教育研究院的徵詢時,就此事所提的一篇書面意見〈國中國文編選經驗及意見〉,文中有這樣的話說:

「民國六十一年齊邦媛教授在國立編譯館任職,邀請本人及戴璉璋先生、吳宏一先生新編國中國文教科書。齊教授觀念開放、能幹熱誠、勇於任事,知道我們都曾在初中任教,完全不干涉我們如何編選及選什麼文章。……」

「由於齊教授的支持,我們有很大的自由來選文。……黃春明的短篇小說〈魚〉,是一篇寫祖孫之情、又意味雋永的作品,冬烘的委員必去之而後快。這經過齊教授的努力溝通,才暫時保住,後來還是被拿掉了。齊教授似乎不曾建議任何選文,她只是為我們維護、奔波、溝通。如果不是齊教授,這套課本是出不來的。……」

張亨教授是我的師長輩,雖然沒教過我課,但他的為人處事,樣樣值得我尊敬、學習。看了他回應此事的書面意見,說齊先生「完全不干涉我們如何編選及選什麼文章」,「只是為我們維護、奔波、溝通」,又說「如果不是齊教授,這套課本是出不來的」,既表明立場,又委婉周到,這使我自己覺得非常慚愧。我評論事情,有時太重細節,沒有從大處著眼,因而容易引人誤會。像談齊先生與國文教科書,只執著於齊先生臨場說錯的幾句話,而忽略了她對革新教科書所做的一切努力與貢獻,這是我應該好好反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