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丰尚書 城:現實冷、 文字熱 ── 序《坐看流年度》

遠眺
遠眺
文/秀實 圖/盧博瑛

這裏收錄了我的散文共十五篇,都與地域有關。但不能算作旅遊散文,因為當中並無突顯敍事與描寫的部分,而滲雜了不少相關的文化述說。我參照「地誌詩」的說法,稱之為「地誌散文」。旅遊散文與地誌散文是不同的,前者是旅途所見的紀錄,述說軌跡配合旅程安排;後者是定焦書寫,旁及相關的資料,或典籍、或文化、或往日、或詩詞。

散文創作並不容易,文字上多少得回歸到訊息傳達的功能上。總不能通篇文章,並沒有作者要傳達的訊息,而僅僅是書寫一種「感覺」、一種「美」。如果是這樣,那是一篇詩體,即「散文詩」。現時散文詩與抒情小品混淆在一起,弊端不少。優秀的散文詩,很難被發見。其實這兩者差別頗大。網絡時代,作品的數量激增,水平參差自是必然。作家把散文詩理解為「詩意的散文」,而其所謂詩意,即是優美與抒情的句子。如果說文學也呼喚精英,即散文詩與抒情小品混雜不分之現象,自是必然。

散文中「我」的存在具有相當的痕跡,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未必是作者本人。雖有某些投影,卻只能看作是一種「敘述角度」。詩裏的我雖然常是詩人本身,卻常有不同裝扮與化身,匿藏甚深。散文不同,如坐在對面,娓娓與你聊天。說者的態度、情緒,說話的語氣、語速、你都可以感受到。打個比喻,散文可以作「呈堂證供」,小說與詩不能。舉一些簡單的例子。我小說〈漠河舞廳〉(與歌曲同名)講述一段愛情故事,然我未曾到過東北。我詩〈涉及大漠、駱駝、石油、河西、玉門、祁連等名詞的一首詩〉有「大漠必然無垠無盡而我瘦成∕孤——影」,然我從未踏足河西四郡。但這裏收錄的散文所指涉的江西的滕王閣、石鐘山、廬山,福建的平和與霞浦,廣東的市橋與麻涌,臺南井腳仔鹽田,高雄橋頭糖廠,新加坡武吉知馬鐵路等,我都曾親臨其地。「紀實」的意味甚濃。散文的虛構總是如此,要不表明虛構,要不歇力把虛構當作現實來書寫,如東晉陶潛〈桃花源記〉。但只是極少數的存在,並因此出現「跨文類」現象,即介乎散文與小說的一種可能。德國評論家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dix Schoenflies Benjamin,1892—1940)在評論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的《追憶似水年華》時說:「一切偉大的文學作品都建立或瓦解了某種文體,也就是說,它們都是特例。但在那些特例中,這一部作品屬於最深不可測的一類。它的一切都超越了常規。從結構上看,它既是小說又是自傳又是評論。」(見〈普魯斯特的形象〉,本雅明著,張旭東譯。取自「我的個人圖書館」。)如這般深度的論述,散文作者可以參看。

對一個詩人或小說家而言,散文寫作具有兩重意義。其一是基礎語文的訓練。詩歌的意象構成與小說對繁複事物的處理,都需要相當的語文能力。每個作家都曾有過面對題材而不知所措的情況,譬如詩裏對一個城市的定義,小說裏描述一個俯瞰的城市。用文字來表達,確不是易事。所以詩人和小說家都應保持散文的創作。另一是在語言的追求上,作出一種平衡,讓詩的隱晦與小說的駁雜,出現潛在的制衡力量。從「語言藝術」的角度看,散文的確然不及詩與小說,所以藝術散文極難出現,更多似是一種閒話家常。在接受美學的理論中,作者、作品、讀者的三角關係,散文距離最短。是以優秀的散文,與作者的修為與涵養密切相關,文如其人,應用在散文家身上,適合不過。

相對於詩與評論,散文與小說的創作較少。用粗糙的方法來作區分:詩主「情」,評論主「理」,散文與小說主「事」。而我的個性確實是重情(人),理次之而輕事。我如何,我的寫作也將如何。最早的散文集是1986年「山邊社」何紫前輩為我出版的《歲月傾斜》。1994年《星夜》由「香港青年作者協會」出版,是輯錄自劉以鬯前輩主編的《快報》副刊專欄,1998年有了第二版,由「紅高粱書架有限公司」出版。1995年《小鎮一夜蟲喧》由「香港青年作者協會」出版。第四本散文集是《九個城塔》,2008年由「匯智出版社」出版。現在這半本《坐看流年度》算是第四與第五本散文集間的過渡。斷斷續續的散文創作到現在,我很珍惜兩人集的出版,因為這是文人相扶相重的見證。文人的聲名,不像賽馬競逐,只能有一個勝利者。優秀的前輩是無法阻攔優秀後輩的誕生。頒獎臺上有足夠的空間可以站立再多的勝利者「拉頭馬」,只要你的作品有足夠水平。寫作之路孤寂,感恩藏璧兄同行。

詩人李藏璧左手寫詩、右手寫散文。已出版多本詩集,最近他累積了一定數量的文章,說想和我合出一本「散文集」。此時我們的聯袂,在文學的意義外,便多了一份深厚的情誼。故而我欣然頷首。《坐看流年度》是他擬的書名,我很喜歡,頗有一種久歷人世滄桑而泰然自若的心境。藏璧兄的散文,路數與我不盡相同,然較之我更勝真誠。真誠乃散文之魂,藏璧得之。機心之巧與真誠之巧,並不相同。前者炫如燄火,後者歛若焚香,可幸我們相互欣賞與包容。文學之為藝術,只分良莠,不爭主義。今年十月,詩人江沉自美國回港,我們三人相聚於上環碼頭美心皇宮,半生睽違,情懷未變。江沉詩有六七暴動的香港,藏璧散文不乏舊時街巷,並皆歲月留痕。碼頭上的飛翼船在洶湧的波濤中,來而復返,旅客匆匆,已非同一面目。每個人都這樣走著,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的名言:「向死而生」,清楚剖析了存在與時間的關係,每個人都會抵達終點,然只要仍未衝破紅線,你的跑道都可以無限延伸。藏璧與我,都稍具對生命的無奈與悲情,然今天攜手,便既向朋友、也向自己說明了我們已狠狠地「把時間擊倒」,坐看流年渡,笑話平生事。

「如能化煞辟邪∕在通往幽閉的門的路上∕我即是最後的」(秀實〈綠松石耳墜〉,2023)願這本散文集,能給予讀者一份溫暖,在冷凜的城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