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之外/鳥語

文/林佳樺 圖/米家路提供

我大四時分派到附中負責導師與教學實習,當時姐姐忙著國考及碩論,常在研究室過夜,租賃處空無一人,成了我訓練口條、台風的試教練習地。聽眾是房東豢養的家八哥,我習慣用台語稱牠:「加翎」。

租處是北城郊區頂樓加蓋的鐵皮屋,姐姐的雅房位居三室連排正中,公用廁所在最外間,與房間呈曲尺形,廁所旁是共用的洗衣機與水槽。三坪大的前陽台充當曬衣場,衣竿旁吊掛盆栽及鳥籠。房東為「加翎」命名「小八」,頭小而尖,體形瘦長,比我手掌略大,頭、胸、背如覆蓋多層灰棕布料,鳥爪兩側的羽翅綴有白線,雙眼與嘴喙同是南瓜色,黃橙腳爪常喀喇喇地攫著鳥柵。

小八也許平時寂寞,姐姐與我同時出現時,會用粗亮聲線嘎嘎喚人,不停啄杆、拍翅,姐姐戲說練習教學演示這段期間,我也許能教會小八背首唐詩。

我的學校宿舍六人一間,聽說實習的一個多月裡,室友們私下準備教學演示時難免相互干擾,時有齟齬,壓力倍增,我在姐姐租處備課,遠離了與室友密集相處的壓力,圖得自由與清靜。但姐妹倆由於畢業在即,各自奔忙,難得碰面,時間一久我難免寂寞,晚上常獨自拿著手提收音機在曬衣場上收聽台北之音call in電台,以不擾人的音量播放,想像有人與我對話,八哥距我幾臂之遠,黃色眼膜中的黑豆瞳孔忽大忽小,在收音機與我之間來回盯視。鳥籠雖然每週由房東定時清洗,仍隱約傳來飼料與穢物的氣味。

夜晚,曬衣竿旁不亮的日光燈束將籠子、鳥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地上的投影錯覺我似乎也在籠裡。

據說「加翎」長到兩個多月換羽時可教導說話。不知小八是否對我存有戒心,瞳孔常盯著我,尖喙戒備地或啾或嘎。

幾個月過去了,小八不會人語,只有啄食米粒大小的飼料時才嘎鳴。鳥學人語本來就不可勉強,即使姐姐總坦護小八是大器晚成。

小八早上噪,下午偏靜。每週兩、三次,我會在下午實習結束後,依繁忙與否、精神狀況安排在小八面前演練試教的時數。「大家好」、「我們來做重點回顧」是我上台的開場白,平常狂啄籠子的小八在我抬高音量時、便沉靜下來,啾喀幾聲,瞳孔變大變小地望過來。姐姐不知哪兒得來的資訊:「加翎」對尖亮聲特別有感。

近半小時過去了,小八仍是凝神、毫無反應,表情像極了白天教學實習時、班上一聽課就發呆的學生。

畢業後,未來教師的實習地是按四年在校成績選填縣市志願序,成績未達標準者,下放到偏鄉地區或離島的機率頗高。我的成績雖不至於跨海遠行,但想留在北市教書、進修、尋夢,沒那麼容易。父母則殷殷期盼我回鄉,然而當時雪隧未開,宜蘭沒有大專院校,沒有藝術展演和大型書店,形同文化沙漠。畢業分發的兩難抉擇令我心焦。姐姐難得回到租處時也是唉嘆律師國考上榜率只有百分之六,她辛苦撰寫的碩士論文一過,畢業等於失業,抱怨完洗個澡,又前往研究室苦讀。我每晚聽著call in電台,思索未來時、望著鳥籠嘆氣。鳥籠有個青色盛水盒,房東會定時換水,更換籠底報紙清除污穢。小八以爪戲水,噗噗拍翅,望著牠的我苦著臉,被困在無形的籠中。

好友H住在姐姐家附近,與我有相同煩惱,常來訴苦。我們憂心教案尚未寫完、畢業報告大綱未定、教學實習的作文尚未批閱、行為偏差的學生資料未填,內心存有許多的糾結與幽微……H蹙眉訴苦到眼睛微紅,我則帶她看看小八,轉移心情。

「啾……嘎嘎」,小八那時正值轉喉,聲音由原本的粗亮而低啞滯澀,「嘎……叩叩……應……大家好」,我們嚇了一跳。小八說話了?是我的錯覺嗎?平時說話進度超級鳥的小八此刻閃亮如孔雀。

「叩叩……應……大家好……」兩個多月以來,教學演示的某些詞彙在小八腦中成了驚豔的結晶,人生有時是在等待某個瞬間的出現,其餘的日子只不過是漫長的等待。我和H被鳥說人語的現象吸引,玩心大起地說著早、晚、你好、叩應、Hello、Byebye,小八啾嘎鳴叫。

事後姐姐認定我未來必定是個好老師,教會了鳥說人話,那青春期的孩子又有何難呢?

愈接近分發的日子我愈焦慮,不知台灣哪個縣市是落腳處,我開始啃咬指甲,甲片比肉還短,殘破地嵌在肉中,甲溝邊緣經常滲血。有時租處太靜,廣播音樂聽膩了,call in節目太吵,便到曬衣場上踅個幾圈平緩急躁。

「大家好。」小八的嘴喙啄著鐵籠,翅膀噗噗作響,黃眼黑瞳忽大忽小地看著我,並用嘴摩擦羽毛。這聲問候提醒著當初在附中實習的菜鳥樣。我抬頭望天,寬慰著莫慌,飛到何處,都會有聽我說話、及教會我說的話的對象吧。